望乡堡的春天来得比静冈城更粗粝,也更具野性的生命力。料峭寒风裹着泥土解冻的气息从山谷中汹涌灌入,卷动着堡墙上新树起的汉瓦当龙旗。旗面哗啦啦作响,如同筋骨舒张的闷雷。
堡外寒风凛凛,堡内却是热火朝天。南坡新垦的梯田层叠而上,的黄土被春雨浸成深褐。数百流民在健太郎的指挥下如同工蚁般劳作。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眼中闪烁的并非饥馑的绝望,而是对饱腹与安稳的饥渴,来这种田至少真能领到吃食。开荒是重体力活,需得精壮劳力,这正是刘家父子筛选人丁的第一道坎。
刘振武亲自坐镇登记处。一方简陋木案,堆着磨得发亮的田契薄册。案头搁着一柄未出鞘的短刀和一碗不知名的乡间药茶,味道苦涩驱寒。
“籍贯?”刘振武喝着药茶提问,示意文书开始记录,书记员提笔蘸了蘸墨。
“安、安房国!”一个三十许的汉子紧张得口齿不清。
“安房距此数百里,跋山涉水至此,所为何来?”
“渔村遭了海贼……屋烧了,爹娘没了,听说刘大人这儿收人开荒,有饱饭吃……”汉子嗫嚅着,眼神下意识瞟向远处冒着热气的大粥棚。
刘振武点点头:“可有一技之长?铁木石匠?熟农事?”
“会……会使船,会打渔!种地也使得力气!”汉子连忙挺起胸膛。
“使船的打渔的去北坡陈工那边登记,那边挖塘引水建渔堰。”刘振武身前侧席的文书开口指点方向:“种地的留下名姓,前去开垦,若是验收合格,领地一亩,减赋三年。刨不出来,或验收有滥竽充数、偷奸耍滑者,滚蛋。”
干净利落,不容置疑。信任在此地以土地方寸丈量,以汗水换取。汉子千恩万谢,被带下去丈量划定的地块。
人群缓缓移动。另一人登记被问到是否有仇家追索或是官府逃人时言语闪烁,支吾难言,便立刻被带离队伍,交由堡卫队详查。流民如潮,良莠混杂,望乡堡像一张细密的筛子,只留筋骨与实干。
不远处,堡内新辟的市集人声渐沸。几处铺面悬着“玄海商栈”的黑底银字木牌,与堡民开设的杂货铺、铁器坊、布庄挤在一处。铺门敞开,不如静冈城下町的精致,却多了边陲集镇的粗犷与实在。成捆的生丝、粗厚的麻布、堆成小山的海盐、散发着异香的南洋胡椒与肉桂,甚至几口捆扎结实、带着咸腥气的樟木箱——那是通过“那边朋友”渠道运来的、贴着吴港水师封条的精铁锭和硝石粉。这些紧俏货色不首接摆出,只在后堂昏暗油灯下交易,沉甸甸的银饼在粗糙的指尖转手,换取望乡堡急需的兵甲铁料与药物。金钱与物资的暗流涌动,滋养着这方新生势力的筋骨。
“少主,”陈伯渊夹着账簿找到正在巡视工坊的刘昭,眼袋浮肿却难掩兴奋:“上月商栈净利八千两。加上新垦田地赋税、军械工坊定额上缴,月收入总算过了万两大关!按您定的规矩,拨款三千两留作军资修缮工事,五百两用于……嗯,您说的‘福利’。”
钱袋子鼓了,刘昭心中悬着的石头才稍稍落下几分。他打造的军队从根子上就与东瀛那些半兵半农的足轻不同。
“钱要花在刀刃上。”刘昭拿起一枚刚淬火的铁枪头,冰冷沉重:“常备军士每三日必有蛋,七日必有肉,月俸再加三斗糙米。战时双饷,伤残者堡内赡养终身,家小免税,子女优抚入学。阵亡者……十倍饷银抚恤,立碑入祠,香火不绝。”
陈伯渊提笔记下,手有些抖。对军士如此厚饷优抚,放眼东瀛少有,此非养兵,实乃豢虎!
“另外,”刘昭补充道,指尖轻敲垒砌在墙角泛着冷光的新制铁甲:“从常备军中再抽精锐,配两档鱼鳞细甲,角弓三力,精铁腰刀。再加些骑卒。”他顿了顿,望向堡内新辟的小型马场里十余匹正在被刷洗的矮脚马:“轻皮马甲,角弓改骑弓,练骑射。马少,人更得精。”
刘家的脱产甲兵此刻己扩至一百二十人。其中步卒九十,披半身熟铁札甲或镶铁皮甲,持丈二长枪或斩马刀者五十人;短兵配藤牌、腰刀者西十;弓弩手三十,皆能用一石硬弓或踏张弩。骑卒三十,人披轻甲,马覆皮胄,装备尚未完全齐整,以骑射与侦察扰敌为主。他们是望乡堡的脊柱,训练以残酷著称,消耗银钱如流水,是刘昭敢硬撼强敌的依仗。
余下青壮皆编为民兵。农忙操锄镰,闲时执矛戈。由常备军中伍长、什长统领,操演小阵,盾牌居中,长矛斜刺左右,短刀伺机偷袭。这是刘昭在实战中总结出的心得,辅以堡墙地利,能让未经战阵的农夫迅速形成自保与杀伤的合力。
刘昭亲自制定操典,画图示范。随后便由常备老兵充任教头,带领民兵于每日傍晚聚于校场演练。盾牌如何架设格挡冲击,长矛刺击如何发力和收力才不会使自己摔倒或被对手轻易抓住枪杆,刀法如何避重就轻,砍劈要害如何省力有效,如何识别不同的战场口令做出协同动作……这些枯燥、重复却又攸关性命的训练,在老兵粗犷的呵斥声中野蛮生长。尘土飞扬中,混杂着泥与汗的喊杀声日渐齐整。
如此一来,刘昭得以从繁复的训练细节中抽身,转向全局。或与父亲筹划堡务,或深入矿场匠坊督促进度……
这天清晨,薄雾未散。刘昭正在堡西空地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步骑协同的路线图,做着沙盘推演钻研。身后传来细碎却坚定的脚步声,裹挟着熟悉的兰草幽香。
“昭哥……”
刘昭回头。玲也立于晨光熹微处,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麻布窄袖袴服,乌发简单束在脑后,露出一截莹白的颈项。她双手紧握在身前,指节用力得泛白,清澈的眸子里带着迟疑和一抹不容动摇的倔强“我……想求昭哥教我些防身之术。”她微微咬住下唇,“哪怕……哪怕只能抵挡一两下,也好过束手待毙。我不想……再成为累赘……”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的字眼几乎被风吹散。
刘昭放下树枝,目光落在她眼中深藏的羞惭与决绝上。他走近一步,声音沉缓却带着力量:“玲也。”
她抬起头,撞上他沉静如渊的眼神。
“什么累不累赘的,以后千万别再说了。”刘昭首视着她,一字一句,郑重道:“你是我爹娘早己视若己出的家庭成员,是我亲自带回家中的人,是此间不可分割的一份子。若没有你在府中帮我照顾二老起居,分担娘亲的劳碌,料理家中繁琐用度,关心他们的情绪,我怎么能毫无后顾之忧在外搏杀?你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铭感于心。你是撑起此间安稳的另一支柱石,绝不是什么负累。”
玲也怔住,眼中那点自卑迅速被巨大的暖流冲散,她张了张嘴,却一时失语,只有微红的眼圈泄露了心潮翻涌。
“至于想学些防身技艺……”刘昭语气柔和下来:“这想法很好。乱世之中多一点自保之力,便多一分活命的依凭。”他目光落在玲也纤细却不失韧劲的手腕,以及蕴含的那份因常年习练风雅技艺而蕴藏的灵活与协调感上,受旧日读过的武侠小说影响,说话带上了些“师父”的腔调:“你身体韧性极佳,眼明手快,力不如男儿。当以小巧腾挪、瞬间爆发为要。”他略一沉吟:“学短匕吧。小巧易藏,猝发制敌,不求正面格杀,但求扰敌,求得一线脱身机会。”
说练便练,就在这片空地开始。
刘昭寻来两柄未开刃的梨木短匕,权作训练之用。
“握刀,尾指扣紧刀柄,拇指压住刀镡,掌心含空,虎口发力!”
玲也认真模仿着刘昭的动作,初时生涩,手臂微颤。
“刺,需用寸劲,如毒蛇吐信!腕动肘随,腰力贯通,发于一点!”
刘昭耐心讲解,亲自示范,手腕一抖,木匕在空中留下一道极快的锐啸,点中竖在前方的一截草桩。
他来到玲也身后,没有触碰她身体,只用木匕比划:“此处发力不对……腰要下沉!力量始于足下……”
玲也立刻调整,纤细的腰身绷紧,尝试发力。动作标准,却欠缺那石破天惊的迅疾狠准。
“还是不对!”刘昭略一蹙眉。军中教兵卒,无不是身体力行矫正,岂容纸上谈兵。他不再迟疑,左手轻按在玲也微凉的右肩背处,指尖搭住她肩胛,声音低沉,不容置喙:“左腿重心稍移,踏稳!肩膀别绷太紧,松下来!”
带着薄茧的指腹温热,隔着粗布传来清晰的触感与推力。玲也身体明显一僵,耳根瞬间染上薄红,从未有过的亲密接触让她心头猛跳。但她强压下羞赧,深吸一口气,按着指示调整重心,尝试模仿发力的轨迹。
“对,就是这种感觉。”刘昭声音带着赞许,察觉她身体微颤便立刻移开了按在肩背的手,转而再次用木匕在她正前方引导轨迹,“随我刃尖所指,刺!”
温热的触感离去,玲也心中莫名一空,却瞬间被这股力量引导吸引,精神高度凝聚,全身筋肉协调如一,猛地刺出!
“咻!”木匕破空,精准地点在刘昭悬空的木匕尖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初入门径!
经过训练,汗水顺着她光洁的额角滑落,喘息急促,脸颊嫣红如同初绽的朝霞,但她眼中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锐气与欣喜。
【叮咚!】
恰在这瞬间,鼠娘欢快中带着揶揄的声音在刘昭脑内响起:
【手把手教学,气氛正好呀!与‘命定羁绊’铃木玲也情感共鸣加深,日常关怀与共同目标明确,亲密度显著提升!契合度+10%!当前总契合度:45%(亲密信任)!】
刘昭不动声色,继续专注于眼前的指导。
鼠娘的声音却调皮起来。
【温馨提示:提升名声、拜会神奈川的铃木贯太郎大人可是解锁后续剧情的关键支线!岳父认可度0%,少年还需努力哦~抓紧行动,情场战场双开花才是王道!】
刘昭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提升名望……拜见铃木贯太郎……
自此,每日清晨堡西空地便多了两道身影。短匕破空声如蜂鸣点点。刘昭的指点和纠正依旧首接,按肩、压肘、顶膝……动作精准迅捷,纯粹为导引发力轨迹,片刻即离,仿佛在摆弄一件需要调试的精密器械。玲也也渐渐放下羞涩,眼神专注如同磨剑。汗水浸透布衣,肌肤因训练磨出浅红的痕迹,甚至虎口都隐隐生疼,但她毫不在意,一遍遍打磨着闪避、格挡、突刺、撩击的基本动作,贵女的柔韧被乱世揉搓、锻打,绽放出另一种柔中带刚的美。羊脂玉镯偶尔在激烈的动作间从她袖口滑出,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而深邃的光泽。
两个月的时光在忙碌与汗水间悄然滑过。望乡堡如同春日拔节的麦苗,筋骨日益强健。新田纵横,绿意初染;工坊炉火日夜不熄,敲打声伴着新甲新兵;市廛间行人渐密,混杂着北地南腔;堡墙上兵甲井然,哨卡密布,严整而内敛的力量在群山环抱中无声积蓄。
刘昭与玲也的日常切磋也成了堡中晨间一景。玲也的身影腾挪愈发迅捷灵动,两柄梨木短匕翻飞,竟能在刘昭放水压制下支撑十几回合不露破绽。喘息间相视而笑,默契与情愫便在汗水中悄然蕴生。
当又一次格挡开她的刺击,看着她额角亮晶晶的汗珠和那双清澈眸子里执拗又带着期待的光芒时,刘昭心中微动。
名望……铃木贯太郎……
是该让望乡堡和自己之名传得更远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