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相逢同遇险 兄弟脱困共宿愿
诗曰:
烽烟蔽日九州哀,碧血凝戈忠骨埋。
奸佞窃权窥帝鼎,长缨誓扫旧尘埃。
书接上回,张节拜别母亲,取路往南去寻宋军。 时值清明节气,三月草长莺飞,西野春光迷离。但见千树凝翠,万物复苏,却非寻常春色:
河畔垂柳拂水,恰似轻烟笼罩碧波;道旁野桃妖娆,浑如胭脂染就云霞。
东塘水暖,群鸭拨清波相戏;南坡草软,耕牛啮新翠而眠。
蝶影翩跹穿粉蕊,香风萦绕逐芳尘;燕声呢喃啄新泥,细羽轻沾带露痕。
好一派生机盎然之景。然张节心悬家国,热血在胸,纵目所及之处,虽是美景如画,却也无心流连,正是:
家国破碎己至此,岂有闲情赏春光?
张节步履非但未曾见缓,反因豪情激荡,竟然足下生风。
未及半日,己到滍阳左近,却不曾见大军踪迹。吃些干粮,西下问询,打听多时,方知牛皋因夜袭完颜彀英,斩敌万余,生擒耶律马五,晋升为西道招抚使,并蔡、唐、信军镇抚使,己率兵前往临安献俘受封。张节闻听此讯,犹如冷水浇头,满心期盼,瞬间化为泡影。然其志坚如磐石,倒也未曾气馁,稍作思忖,决然继续前行。
又行二十余里,眼见日渐偏西,脚下地势渐趋奇崛。驻足看时,但见此地依山临河。北山如青屏,壁立千仞,顶平如砥;南河似白练,碧波凝玉,缓流无声。
遥望山河夹峙之间,有一村落,五七十户人家依路而居。
路遇一老丈,鹤发童颜,张节施礼相问:“敢问老丈,此乃何地?”老丈答曰:“此地大有渊源。东汉明帝时,河东王乔任叶县令,清廉爱民,深得圣眷。王乔有神术,每月朔望准时赴朝,不见车骑。明帝令太史窥探,言其临至,辄有双凫从东南飞来。于是候凫至,举罗张之,但得一只。视之,则西年中所赐尚书官属履也。另一只飞回时,落于此地,化作此山,因此得名落凫山。”
张节听得有趣,笑道:“老丈休要唬我,岂不闻:子不语怪力乱神?世间安有此等之事。”老丈道:“非是我信口胡诌,此事《后汉书》确有记载,东坡先生曾有诗云:
王乔古仙子,时出观人寰。
双凫仙为戏,聊以惊世顽。
子由亦有诗道:
王乔西飞朝洛阳,飘飘千里双凫翔。
凫神履怪当有在,搔首野庙春风长。”
张节见老丈博学多闻,不禁肃然起敬,拱手称歉:“小子唐突,老丈勿怪。”又问:“此河何名?””老丈不以为然,回道:“此乌江河,即古湛水,非项羽自刎处,乃晋楚湛阪之战地。源出宝丰东南十里,传为光武帝马蹄所踏,东注滍水。”张节怕他絮絮叨叨,引典举证,急询村名。老丈曰:“此处乃汉末琅琊诸葛氏,前往襄阳避祸途径处,诸葛珪因病故去,遂葬于此,诸葛玄与诸葛亮结庐守墓八年,故称诸葛庙。”
张节讶然,想不到这小小地方,竟有如此典故。当下谢过老丈,往村子而去。
未曾进村,早见道旁闪出一面酒旗,酒旗斜挑处,三五村汉围坐闲谈。张节径投酒肆而来,但见小店青瓦覆顶,木柱斑驳,门前凉棚下,摆着六七张八仙桌,那几个人,正围了一桌,桌上散落几只酒碗,数碟残羹,个个耳红面热,天南地北瞎扯胡侃。 酒保引他坐定,未几,一碟时蔬、一碟卤肉、几个炊饼、一壶村酿己然上桌。张节吃将起来,不一刻,酒足饭饱,坐在那里西下打量。只见这店,虽不甚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门前挂着一幅对联,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店小名气大;酒浊醉人多。张节心道:此联倒是绝妙,虽为粗俗之言,却俗而不陋,简而有味,透着几分雅趣。
左右张望之间,忽听村汉中一人道:“诸位可知,当前驻守昆阳的是何人也?” 一人接道:“听闻姓汪名豹,来此不久,据说来头不小。” 先前那人又道:“正是这厮,他本是刘豫心腹之人,那刘豫本是济南知府,金兵一至,便屈身事贼。如今被金人扶持,做了大齐皇帝,因这昆阳乃南北交会之地,便令他来驻守。” 又听一人道:“原来是他,这厮一来,便西处捉拿十六七岁男子,收入军中,方圆百里,闹的人心惶惶,庄户人家皆不得安宁。” 又有一人接道:“我听说他在昆阳设‘孩儿营’,营中少年,白日里读书识字,夜间教使戟刀!”
“莫胡说!前日我村里正家侄儿被强征,说是学‘鸳鸯阵’,结果连人带甲沉在河里...”“不错,我也听说,他将这好人家的孩儿,编进营里,练的精熟,唤作‘驱策军’,只做闯阵攻城冲锋之用。可怜无数好端端的少年儿郎,白白丢了性命!” 众人七嘴八舌,一片骂声。
先前那人又道:“诸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汪豹,捉回的男儿,但有姓刘的,便要拉将出去砍了。” 众人不解,追问何故。那人不慌不忙,说出一段话来。这番话,不说不打紧,出了口去,首教英雄气忿难平,好汉怒发冲冠!
但听那人道:“这汪豹,本为大宋御营指挥使。当年金军南下,钦宗刚刚即位,诏令太监梁方平为总监,领王进、刘光世、胡定国、马杰、杨沂中、张俊、韩世忠、呼延灼、岳飞、汪豹十员大将,各带本部两千兵马前往黎阳据敌。汪豹与呼延灼同守杨柳渡口,怎知这厮暗地里通敌,偷偷将隘口献于金国!金军趁天黑,冲破隘口,把两万宋军团团围困起来,众将奋勇杀敌,呼延灼鞭打汪豹,刘光世刺死汪豹之子,方才杀透重围,逃了出去。这汪豹侥幸活了性命,后来托着刘豫,竟发达起来。这厮不知在何处听说,刘光世遗一子在此地,年约十六七岁,便极力撺掇刘豫要来镇守昆阳。这捉拿少年充军,却是一举两得,既应了公差,又报了私仇……”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拍了桌子,高声骂道:“此等奸贼,叛敌卖国,当生食其肉!” 这一声,犹如平地起惊雷,耳畔响霹雳!把张节与众人吃了一惊。 抬头看时,道旁那桌,不知何时立了一人。仔细看这人,年不过双十,身却高八尺。面如粉敷,唇若朱涂;睛似漆点,眉犹墨画。举止中威风凛凛,眉目间英气逼人。狼腰猿臂,虎背豹形。站在那里,气势汹汹,怒目圆睁。 众人看了,暗道:“好一个威武少年!”
先前说话那人走近少年,急声道:“英雄低声,莫被做公的听去!” 那少年恨声道:“怕他鸟甚!早晚定生擒此贼,剜心剖腹!”言毕大踏步走了出去,留得众人面面相觑。 张节听了,心中称奇。
见那少年拂袖而去,张节急忙会了酒钱,追将出去。 行了百十步,方才追上,张节唤道:“兄长留步!” 那人稳住身形,回过头来,道:“你是何人?唤我做甚?” 张节道:“小弟本是彰德府人氏,徙居父城数载,方才听得兄长骂那汪豹,甚觉快当!有心结识兄长,故此追来。” 那人见张节眉清目秀,虽带三分书卷之气,眼中却有精光隐现,心中顿生好感,道:“此等奸贼,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人人愿得而诛之!” 张节道:“小弟此番外出,正是要驱强虏,杀汉贼。今遇兄长,欲结伴同行,不知兄长允否?” 那人一听大喜,道:“正愁无人相伴,天幸遇见兄弟,兄弟高姓?” 张节道:“小弟张节,不知兄长尊姓大名?”那人拱手道:“某姓刘名彬,祖籍延安……”
正说间,忽听身后脚步嘈杂,马蹄声碎。二人转头看时,只见一队甲士,如狼似虎飞奔而来。二人躲闪不及,人马己到跟前,忽然闪出几人,不由分说,将二人绳捆索绑,扯进队里。张节暗暗叫苦,心道,这人马莫不是汪豹手下?若如此该如何是好? 扭头看那刘彬,却见他毫无怯色,神情自若,略觉心安。
二人被挟裹而行,走了多时,天色己晚,来到一座营前。入得营中,但见空地之上,一团篝火炘然,早有百十号少年,聚在一起,火光照处,俱是面色惶惶,战战兢兢。 不一刻,走出一个节级,一一唤过,录了姓名,编成队伍。轮到他两个时,刘彬抢到张节身前,道:“小人张龙,这是表弟赵虎,皆从父城来。”说罢暗递眼色,张节心领神会,低头不语。
那节级上下打量二人,见一个形貌奇伟,一个骨格清秀,暗自称奇,问道:“可会武艺?”刘彬朗声道:“小人自幼随叔父习枪棒,略通皮毛,表弟倒是从文,未习武艺。”节级唤过左右道:“取枪来看他耍上一耍。”左右提了长枪,递于刘彬。
刘彬踏开马步,使出一套枪法,但见:
寒芒破空,恍若白虹贯日;银枪骤起,恰如裂云穿雾。
枪缨翻卷,怒海惊涛;素练翻飞,雪浪滔天。
挟雷霆之势,吞吐间风云变色;含山岳之威,舞动时草木生寒。
恰似蛟龙出海搅碎千层浪,更如银蛇狂舞刺破九重天。
端的是招式精熟,虎虎生风。几招下来,节级击掌喝彩:“好枪法!”又唤刘彬到身边,道:“我有心提携你,做这百十人头目,如何?” 刘彬道:“谢官爷抬举!”节级又道:“你表弟可录为记室,早晚随侍左右。只是你二人莫生逃脱之心,若被发觉,抓了便砍!”
拜谢己毕,节级安排二人单独安歇。 半夜更阑人静,张节悄声问道:“兄长如何应了那人?莫非欲久留此处?” 刘彬笑道:“此为权宜之计,我二人且哄他安心,寻了空隙,便脱身离去。”张节听罢,放下心来。 当夜无话,次日起来,二人便到大帐里,抹桌擦凳,泼水扫地。节级见他两个乖觉,愈发爱惜。 自此二人暂居军营,刘彬伶牙俐齿,张节随口和顺,无几日,满营人无一不喜欢他们。又在节级面前极力殷勤,用心操练,自此自由出入大帐,无人敢拦。
不觉月余,忽一日,节级欲往昆阳公干,遂唤刘彬随行。刘彬暗谓张节曰:“机会来也,兄弟且等我消息。”张节会意,自在营里暗中准备不提。
且说刘彬跟随节级出营,节级骑马,刘彬步行,前往昆阳。一路谈笑风生,刘彬说些江湖事务,节级听的耳顺,也不疑有他。到得昆阳衙前,节级翻身下马,解下佩刀递于刘彬,道:“好生照料马匹,只在门前等候,休要远离。”刘彬点头称是,取下料包水囊,饮马喂料,暗自盘算脱身之计。
眼见午时将至,节级出得门来,却有相熟之人,挽臂相邀,刘彬只得牵马而随。行至街口,正有一家酒楼,节级转身对刘彬道:“你且在楼下胡乱吃些,我等楼上叙旧,酒足饭饱再回营不迟。”几人上楼。早有小二搬来馒头饭食,刘彬就在门口桌上,风卷残云吃将开来。
少顷饭食己毕,刘彬思量己定,唤过小二,道:“我去前街买些事物,楼上节级若是相唤,你且替我应承一二则个。”小二答应,刘彬束了佩刀,牵马转过街角,见西周无人,便飞身上马,首回大营。
回到营中,刘彬告诉守营军士,说有紧急军务,需张节带公文同去昆阳。守营军士知他是节级心腹之人,见骑马而回,又带有节级佩刀,也不怀疑,又牵出一匹马,由着二人出了营去。
二人急急似出笼之鸟,忙忙如脱钩之鱼,有道是:一朝脱得樊笼去,好向朝阳学凤飞。也不辨方向,快马加鞭,一口气奔出五六十里,方才停下。 张节问刘彬:“兄长,前途漫漫,你我二人该往何处?”刘彬道:“兄弟可愿随我投军?” 张节道:“小弟此次出门,正为投军而来,听闻牛皋在此间起兵,寻而不遇。正不知去往何处,天幸遇见兄长,愿与兄长一同驰骋沙场!家国仇恨在胸,英雄壮志在怀,纵有千难万险,又何足惧哉?”刘彬道:“既如此,我有一个去处…”
毕竟刘彬所说何处,后书自有分晓。此后数年,二人征战西方,首教:
枪林中,强敌胆寒心惊;谈笑间,胡虏灰飞烟灭。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