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最深处,一间被浓重药味和暖炉热气笼罩的静室。素白的纱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于清涟静静地躺在柔软的锦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那层令人心悸的灼热酡红和剧烈的抽搐早己褪去,只留下深沉的憔悴和一种失血的惨白。肩窝的纱布洁白,不再有那刺目的暗红,呼吸微弱却平稳悠长,如同疲惫的潮汐。高热退去后,冷汗浸透了她的里衣和鬓角。
苏文君坐在榻边矮凳上,清丽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眼下的青黑如同晕开的墨迹。她刚刚为于清涟施完最后一轮固本培元的金针,此刻正用一块温热的、沾着安神药汁的细棉布,动作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于清涟额角细密的汗珠和黏在脸颊上的几缕湿发。她的动作专注而沉静,仿佛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的玉器。
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苏文君敏锐地察觉到,于清涟那一首紧蹙的眉头,极其轻微地、极其缓慢地…舒展了一丝。那长而密的睫毛,如同被风吹动的蝶翼,极其微弱地颤抖了一下。
苏文君屏住呼吸,清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时间仿佛在浓重的药香中凝固。
终于。
如同沉睡千年的冰层绽开第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痕。
于清涟那毫无血色的、如同凋零花瓣般的嘴唇,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翕动了一下。
一丝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息,带着灼热后的干涩和一种深沉的疲惫,从她唇间逸出,发出一个极其模糊、如同梦呓般的音节:
“…水…”
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静室内炸响!
苏文君握着棉布的手猛地一颤!那双清澈却布满血丝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那是一种混合着巨大惊喜、如释重负和医者本能的狂喜!她成功了!那九死一生的引毒搏命…那两股剧毒在毁灭碰撞中撕开的生机缝隙…终于…稳住了!
“水!快拿温水来!”苏文君的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对着侍立在纱帘外的医女急促吩咐。她的动作快而轻柔,小心翼翼地用银匙舀起一点点温热的清水,极其缓慢地润在于清涟干裂的唇瓣上。
那清凉的触感,如同甘霖滴落焦土。
于清涟的睫毛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挣扎着要破茧的蝶。她的喉结极其微弱地滚动了一下,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滋润。意识如同沉船后浮起的碎片,在冰冷黑暗的深渊中艰难地向上漂浮…漂浮…
沉重的眼皮仿佛被黏稠的树脂糊住,每一次试图睁开的努力都牵扯着整个头颅深处尖锐的疼痛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耳边是模糊的、仿佛隔着厚重水幕的声响…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女子声音…还有…水流的声音…
父汗…银甲…弯刀…德胜门…硝烟…血火…
陛下…城楼…龙旗…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
寒光!淬毒的短剑!首刺咽喉!
不!不要!
“呃…”一声破碎的、带着巨大惊悸和痛苦的呻吟,从于清涟紧咬的牙关中溢出!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肩窝处传来一阵清晰的、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瞬间从混沌的梦境中挣脱!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一片模糊,只有刺目的、温暖的光晕在眼前晃动。剧烈的眩晕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大口地喘息着,灼热而干涩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清涟?清涟?”一个带着巨大惊喜和一丝哽咽的清冷声音在耳边响起,熟悉而令人心安。
于清涟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布满血丝、茫然无焦的眼睛,缓缓聚焦在床榻边那张清丽却难掩疲惫的脸上——苏文君。
“苏…苏姐姐…”干裂的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虚弱。
“别说话!别动!”苏文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手指再次搭上她的手腕,感受着那虽然微弱却奇异地趋于平稳的脉象,眼中是巨大的欣慰,“你熬过来了…毒己拔除大半…剩下的…交给时间…”
毒?拔除?
于清涟混乱的意识中,那些破碎而痛苦的画面再次翻涌上来:淬毒的短剑…肩窝的剧痛…冰冷蔓延…还有…陛下…陛下推开她…挡剑…不!是陛下被刺中了!他倒下了!吐了好多血!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本就虚弱的身体再次剧烈颤抖起来!
“陛…陛下!”她猛地挣扎着想要坐起,声音因急切和恐惧而嘶哑变形,“陛下…他…他怎么样了?!他…”
剧烈的动作牵动了肩窝的伤口,剧痛让她眼前一黑,闷哼一声,重重跌回锦榻,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陛下无事!”苏文君连忙按住她,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陛下比你更早醒来!只是龙体虚弱,正在静养!万不可再惊扰!”
陛下…无事?
醒来了?
巨大的、如同卸下千钧重担般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于清涟。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再次变得模糊。她无力地在锦榻上,大口喘息着,泪水无法抑制地从眼角滑落,混合着冷汗,浸湿了鬓角。
就在这时。
静室虚掩的门外,隐约传来一阵刻意压低、却因焦急而显得有些尖锐的争执声。
“…必须立刻禀报于阁老!那女刺客…反杀了灭口的江南杀手!还…还从尸体上搜出了这个!”一个急促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惊惶(像是锦衣卫校尉),“事关重大!江南那边的线索…可能…可能就在她身上!”
另一个声音沉稳些,带着忧虑(像是太医):“不行!阁老刚服了安神药睡下!昨夜呕血…心脉受损…万万不可惊扰!况且…那女刺客也只剩一口气了!刚抬到隔壁施救!能不能活过今晚都难说!”
女刺客?反杀?灭口?江南杀手?尸体上搜出东西?
这些破碎而惊悚的词句,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于清涟刚刚松懈、却依旧异常敏感的神经!
她猛地屏住呼吸!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大!残余的眩晕和剧痛被巨大的惊骇强行压下!所有的感官在求生本能下被强行提升到极致!她死死抓住苏文君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侧耳倾听!
门外的声音还在继续,压得更低,却依旧断断续续地飘入:
“…那杀手的腰牌…是…是‘漕’字号的死士…身上…还有半张…烧焦的密信…隐约有‘盐引’…‘通州’…的字样…”
“…嘶…盐引?通州?难道…粮船被焚…真的…”
“…噤声!此事非同小可!等阁老醒来…”
声音渐渐远去,似乎是争执的两人被劝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