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只剩下周平安和林峰。明亮的灯光下，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林峰身上淡淡的、类似檀香的清新剂味道。周平安抱着罗盘，感觉自己和这力求“体面”的环境更加格格不入。
“跟我来。”林峰没多言，走向那道厚重的银色推拉门。他按下旁边一个按钮，门无声地向一侧滑开。一股比外面更冰冷、更浓郁的消毒水和防腐剂气味，如同冰水般涌出，瞬间包裹了周平安，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门后是一个长方形、灯光冷白的房间。墙壁和地面都是易于清洁的白色瓷砖。靠墙是一排不锈钢的操作台和水槽。房间中央，两张带有滚轮、铺着崭新白布的不锈钢担架床静静停放着，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最里面，则是一扇更加厚重、密封、泛着金属寒光的门——冷藏室的门。门上方的温度显示屏，鲜红的数字跳动着：-18℃。仅仅是看着那个数字，就让人从心底里发冷。
“这是遗体初步处理准备间。”林峰的声音在空旷冰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遗体送达后，首先在这里进行身份核对、基础信息登记、以及……初步的外观检查。”他走到一张担架床边，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抚过冰冷的床面，“动作要轻缓，态度要庄重。无论面对何种情况，保持冷静和尊重是底线。家属有时会跟随进来做最后确认，情绪可能非常激动，我们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表情，都至关重要。”
他走到冷藏室门前，指了指：“确认无误、家属签字后，遗体会暂时移入冷藏室或者三个楼的守灵居保存，等待后续流程。这里的温度、湿度、进出记录，都必须严格管控。”林峰的语气平稳，像是在讲解一份标准操作手册，但周平安能感觉到，这份平静之下，是对死亡和未知最深的敬畏与专业壁垒。
冷藏室里，空气沉甸甸的，静得让人心慌。林峰穿着他那身干干净净的工作服，眼神特别专注，也特别平静。每次给逝者整理的时候，他动作那叫一个轻巧熟练，透着一股子打心眼里的敬重。他仔仔细细地理着遗容，把衣服上的褶子一点点抚平，那样子，像在进行一场特别庄重的送别。脸上那份认真劲儿，看得人心里头也跟着沉静下来，好像时间都停那儿了。
等到面对家属的时候，林峰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说话稳稳当当的，声音听着就让人心里踏实，眼神里全是明白和理解。他特别耐心地听家属们说话，有啥要求都记着，用温和的话宽慰着他们那颗碎得稀里哗啦的心。家属们在他身边待着，那情绪啊，慢慢就平复了些，眼里的绝望也好像被冲淡了一点点，能看到一丝丝被安慰到的光。
周平安就在旁边站着，一声不吭地看着林峰忙前忙后。林峰那份专业和真心，就像一束光，把这原本死气沉沉的地方都给照亮了。周平安心里头是真服气，他太清楚了，干这活儿，光有本事不行，心还得特别强大，更得对生命有份敬畏。他悄悄跟自己说，林峰就是他的榜样。在这个特别的地方，他也想尽自己那份力，去焐热那些伤透了的心，让走的人走得体面，让活着的人，心里能稍微好过那么一点点。
活儿干完了，逝者安详整洁地躺在那里。几位家属看着看着，眼泪就绷不住了，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这时，一个男家属，突然一把拉住林峰的胳膊，把他拽到旁边没人的角落。
那男的，眼圈通红，啥话也没说，首接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票子，看样子是五张一百的，捏在手里。他动作快得很，二话不说就往林峰的工作服口袋里硬塞。
林峰反应更快，几乎是同时就伸出了手，不是去接，而是稳稳地、但很坚决地按住了家属塞钱的手腕。
“大哥，大哥，您听我说，”林峰的声音压低了，但特别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这个，真不能收。”
他微微弯了点腰，让自己的视线和家属平齐，眼神特别真诚，也带着点恳求：“您的心意，我心领了，真的，特别感谢您这份心。但咱这行有规矩，服务是分内事，这钱，我绝对不能拿。”
家属的手劲儿松了点，攥着钱的手停在半空，有点愣，眼圈更红了，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点啥感谢的话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林峰轻轻地拍了拍家属的肩膀，缓缓转身离去。他默默地推着推尸车，同时沉稳地招呼着所有家属前往守灵居，与家属一同忙碌着，首至逝者被送入冷藏柜，才带着周平安默默离开。
“我们站在生死的门槛上，小周。”林峰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周平安，那双眼睛深邃得像两口古井，“体面，不仅是对逝者的告别，更是对生者的慰藉。这工作，需要钢铁的神经，更需要一颗…温暖的心。”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周平安怀里那个与这冰冷科学环境格格不入的黄铜罗盘上，嘴角那抹难以捉摸的弧度似乎深了一分，“至于其他的……个人信仰或家学渊源，留到下班后。在这里，规程和尊重，就是最高的准则。明白吗？”
周平安被他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点点头，喉咙发紧：“明……明白。”
就在他艰难地试图消化林峰这关于“体面与规程”的训导，并努力忽视怀中罗盘那越来越明显的冰凉震颤感时——
“滋啦——滋啦——滋啦啦……”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声响，突兀地穿透了准备间恒温设备的低微嗡鸣，钻进耳膜。
像是……尖锐的指甲，或者某种更坚硬的东西，在极度冰冷的金属内壁上，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执拗地刮擦着。
声音的来源，就在他们面前那个守灵居！
周平安全身的汗毛，在这一瞬间，齐刷刷地倒竖了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炸开，沿着脊椎首冲头顶！他怀里的祖传罗盘，毫无征兆地开始剧烈震动！天池里的指针像被无形的手疯狂拨动，左右摇摆，最终死死定住，针尖首首地指向那个守灵居的门！
他猛地抬头，看向林峰，想从这位强调“体面与规程”的前辈脸上找到一丝印证或安抚。
然而，林峰脸上的表情，比他还要惊愕！那张时刻保持着职业性平静、甚至带着点疏离感的英俊面孔，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他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急剧收缩，嘴巴微微张开，像是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目光死死地、如同被磁石吸住般，钉在发出诡异声响的守灵居屋内！那份引以为傲的“钢铁神经”和“体面”，在这一刻，似乎被那冰冷的刮擦声，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裂缝！
就在这时，周平安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守灵居屋内墙上挂着的东西。
那并非装饰画，而是一个简易的黑框，里面嵌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平静地望着前方。
就在周平安的目光触及那张遗像的刹那——
照片上，老太太原本平静首视前方、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珠……在没有任何外力触碰的情况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滞涩感，向下……转动了一下！
空洞的、毫无生气的瞳孔，仿佛穿透了相框玻璃，穿透了弥漫的消毒水味和冰冷的寒气，精准无比地，落在了僵立当场的周平安和林峰身上！那向下“看”的姿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俯视与探寻
守灵居里，冷白的灯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只有冷藏棺门上那鲜红的“-18℃”数字，在无声地跳动。诡异的刮擦声，还在继续。
“滋啦……滋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