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没完没了了。
老旧的绿皮火车吭哧吭哧地在雨幕里爬行,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
火车窗的玻璃上挂满了浑浊的水痕,外面的世界仿佛被切割成无数扭曲、流动的色块。
偶尔闪过一两盏昏黄的灯火,在湿漉漉的黑暗中勾勒出一两户低矮房舍的轮廓,转瞬间又被更加浓重的黑暗和雨水吞没。
徐小默靠在硬邦邦的座椅上,骨头缝里都透着被长途颠簸震出来的酸涩。
他没有带什么行李,只有一个半旧的帆布背包,此刻正被他无意识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他唯一能带来一点暖意的东西。
火车厢里更是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陈年的汗渍、劣质烟草、湿透的衣物,还有角落里不知谁带上来的鸡笼子散发出的禽类腥臊。
空气又闷又潮,就连呼吸都带着黏腻感。
徐小默的邻座是一个穿着深蓝色布褂的老汉,布满沟壑的脸,黝黑发亮,正吧嗒吧嗒抽着一支旱烟,劣质烟叶燃烧的辛辣气味首往徐小默鼻子里钻。
老汉浑浊的眼珠子时不时的瞟向徐小默,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毫不掩饰的打量。
“后生,”老汉终于开了口,声音粗嘎,像砂纸摩擦着木头,“这雨天,不是好赶路的时候啊。”
“奔哪儿去?”
徐小默回过神,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回老家看看,坳子村。”
“坳子村?”
老汉的烟锅在座椅腿上磕了磕,几星带着焦味的烟灰飘落,“那旮旯?”
“啧……”
他咂了咂嘴,没往下说,但那一声意味深长的“啧”,却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悄无声息地刺破了车厢里本就沉闷的空气。
徐小默的心莫名其妙地往下沉了沉。
他故作轻松地问:“怎么了,老叔?”
“坳子村有啥说道?”
老汉眯缝起眼睛,透过浑浊的车窗望向外面无边无际的雨幕,压低了自己的嗓子。
那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山风穿老林子似的阴冷:“还能有啥?”
“那地方……邪性!”
“尤其是村西头,老林子边上那个……”
他故意顿了顿,浑浊的眼珠却盯着徐小默的脸,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沉棺潭?”徐小默下意识地接上了话。
老汉的眉头猛地一跳,像是被这名字烫了一下,赶紧往旁边“呸呸”吐了两口唾沫。
“哎呀,你这后生,怎么敢这么大声!”
“晦气!晦气啊!”
他紧张地左右看了看,仿佛那名字会引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那地方,邪门得很!”
“老辈的人都说,那是‘麻衣娘娘’的梳妆池!”
“那口大红棺材,沉在潭底不知道多少年月了,邪性得很呐!”
“尤其是这鬼天气,又是月末……”
老汉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含混不清的嘟囔,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忌惮和警告,“后生,听句劝,回去看看就看看,离那地方远点!”
“有多远,躲多远!”
“那东西……沾不得!”
老汉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徐小默的心口。
他勉强笑了笑,没再追问,只是含糊地应了声:“嗯,知道了,谢谢老叔。”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车窗外被雨水彻底模糊的世界。
车厢的灯光映在玻璃上,映出他自己一张略显苍白、带着疲惫不堪和一丝难以言喻恍惚的脸。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颈后靠近发根的地方,指尖触碰到一小块微微凹陷下去的、光滑的皮肤。
那是一个旧疤,形状很怪,像半枚模糊的月牙。
不疼,但每次触摸,总会带来一阵莫名的、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关于它的记忆,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冰冷刺骨的水,还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
那是三年前,他在这片土地上“失踪”时留下的。
除了这块疤,那段经历在他脑子里只剩下一片混乱的、毫无逻辑的碎片,像被水泡烂又晒干的纸,一碰就碎,无法拼凑。
他这次回来,说是寻根,倒不如说,是去看望乡里还活着的几个远房长辈,但内心深处,有个模糊又固执的声音在驱使着他——他必须回来。
仿佛这片被雨水浸泡的土地深处,埋藏着一个巨大的、与他血肉相连的谜团。
而那个沉棺潭的传说,像黑暗中唯一闪烁的磷火,吸引着他,也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
老汉的警告,沉甸潭,麻衣娘娘……
这些词汇在他脑海里翻搅,和颈后那块月牙疤带来的寒意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麻痒感。
火车又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喘息着停下。
雨似乎更大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和站台的雨棚上,声音密集得让人心烦意乱。
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盏孤零零的、光线昏黄的路灯在风雨中摇曳,投下大片扭曲晃动的阴影。
坳子村不通汽车。
徐小默在离村口最近的那个只有一条泥泞街道的镇子下了车,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
他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外套,把帆布背包顶在头上全当雨具,一脚深一脚浅地踏进了通往坳子村的泥路。
雨水汇成浑浊的小溪,包裹并挟着枯枝败叶和不知名的污秽,在路面上肆意横流。
冰冷的泥浆立刻灌满了他的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冷的沼泽里,又沉又滑。
山路崎岖,被雨水冲刷得更加陡峭难行。
两旁是黑黢黢的密林,雨水打在茂密的枝叶上,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窒息的沙沙声,像无数窃窃私语的鬼魂。
远处的山峦在雨幕中只剩下模糊起伏的轮廓,沉默而压抑。
徐小默走了很久,久到双腿麻木,感觉不到寒冷,只剩下机械的迈步。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暗沉下来,雨势稍歇会,但阴云依旧厚重地压在头顶,没有一丝星光。
当他终于透过被雨水打湿的睫毛,看到坳子村那几盏零星的、昏黄如豆的灯火时,一种混合着疲惫、寒冷和莫名不安的情绪几乎将他淹没。
村口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在浓重的夜色里投下大团大团模糊的暗影。
树下似乎站着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