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
那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冰锥狠狠凿进苏婉清紧绷的神经。她按在“青鸾”剑柄上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拔剑的动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死死钉在了剑鞘之内。
断壁之下，那匹几乎力竭的战马口鼻喷着血沫，前蹄一软，轰然侧倒。马背上的传令兵在落地瞬间蜷身翻滚，卸去大半力道，即便如此，落地时左臂仍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他恍若未觉，挣扎着爬起，右手死死护着怀中一个沾满泥污血渍的铜筒，背后三支代表“八百里加急”的令旗只剩一支半还倔强地挺立着。他踉跄着扑到断壁根基处，仰起那张被汗、血、尘垢糊得看不清五官的脸，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喊：
“将军！洛京…八百里加急！圣旨在此！”
时间凝固了一瞬。河对岸震天的战鼓、火焰的咆哮、濒死的哀嚎，都仿佛被这小小的、污损的铜筒吸走了声音。
苏婉清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凌，落在那铜筒上。金漆的封泥在污浊下依旧刺眼。黑水渡这道用血肉尸骸堆砌的防线，每一寸都在燃烧崩裂，数万将士的性命悬于一线，洛京的旨意竟在此时抵达！
“呈上来！” 声音冷硬如铁。
绳索放下，铜筒被迅速拉上。当那冰冷沉重、带着硝烟血腥的铜筒落入苏婉清染血的掌心，她清晰感觉到心脏撞击胸腔的力度。咔哒一声，铜锁弹开，明黄帛书滑出。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朱砂御印刺目鲜红。
“…黑水危局，朕心甚忧…然北境狼烟骤起，燕骑叩关甚急…洛京空虚，社稷危殆…敕令平虏将军苏婉清，即刻率所部精锐，星夜兼程，回援京师！不得有误！黑水…黑水渡口…着令…相机…固守待援…或…或…酌情弃守！”
嗡——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贯穿苏婉清！手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惨白，明黄帛书在她手中剧烈颤抖。
固守待援？援军何在？洛京自顾不暇！
酌情…弃守？！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铁水，浇灌进她早己被血与火灼烧得滚烫的意志！身后，是滔天的烈焰，是无数兄弟同袍用血肉之躯死死顶住的防线！是仍在火墙后与攀爬上来的西楚重甲以命换命的厮杀！每一个倒下的身影，每一声绝望的嘶吼，都在她耳边炸响！还有侯三拼死带出的、关于秦明可能生还的微弱希望…
“不——！！！”
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咆哮从苏婉清身后炸响！是周泰！他不知何时冲到断壁下，虬髯戟张，布满血丝的独眼死死盯着那明黄帛书，充满了狂怒和绝望！
“将军！不能啊！兄弟们…都在用命填啊！秦明…秦明他…我们退了…他们一个都活不了！全都会死！都会被楚天行那狗贼碾成齑粉！将军——！”
“轰隆——！！！”
仿佛回应周泰的绝望，黑水渡口防线上一段火焰减弱的区域，在无数次猛烈撞击后，轰然垮塌！焦黑的尸骸、断裂的兵刃、燃烧的碎木混合着烟尘冲天而起！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缺口骤然洞开！
“西楚铁骑！杀——！！！”
帅旗下，楚天行眼中爆发出狂喜！金鞭狠狠前挥！
“呜——呜呜呜——！”
进攻号角高亢如裂帛！
蛰伏的黑色铁骑洪流骤然苏醒！马蹄踏碎大地，滚雷般的轰鸣撼动西野！雪亮马槊平指向前，形成死亡的钢铁森林！毁灭的声浪汇聚：
“踏平黑水！活捉苏婉清！”
铁流启动，速度瞬间提升到极致！裹挟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向着那道冒着浓烟尘埃的巨大缺口，狂飙突进！缺口处幸存的东炎士卒，看着山崩海啸般席卷而来的钢铁洪流，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
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周泰！” 苏婉清冰冷到极致、却又蕴含火山般力量的声音炸响！
周泰猛地抬头！
断壁之上，苏婉清的身影在夕阳烈焰映衬下如浴血天神。她手中那卷明黄圣旨，己被她单手高高擎起！深潭般的眼眸燃烧着决绝的火焰，死死锁定奔腾而来的黑色铁流！
“带所有能动的兄弟！”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玉石俱焚的疯狂，“给我堵住缺口！用你的命！用所有人的命！给我堵住它！一盏茶！只要一盏茶的时间！”
她擎着圣旨的手，猛地指向缺口后方那片相对开阔的河滩地！
“火油！所有剩下的火油！集中！泼到那滩头上去！快——！”
周泰的独眼骤然爆发出骇人光芒！他瞬间明白了那比焚墙更疯狂的绝户计！
“得令！” 野兽般的咆哮响起，周泰再无犹豫，挥舞卷刃横刀如旋风般冲向致命缺口，“亲卫营！跟老子填上去！死也要死在缺口上！后面的！搬火油！泼！快啊！”
残存的东炎士卒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一部分人绝望呐喊，挺起残破刀枪，如扑火飞蛾扑向崩塌缺口！另一部分人连滚爬爬冲向后方，拖拽出仅存的十几桶火油，疯狂冲向那片河滩开阔地！
“放箭！压制滩头！” 苏婉清冰冷命令。
稀拉箭矢射出，试图为袍泽争取时间。
晚了！
西楚铁骑最精锐的重甲突骑，己如烧红尖刀捅进脆弱防线！周泰首当其冲！
“砰！” 沉闷巨响！沉重狼牙棒狠狠砸在周泰格挡的卷刃横刀上！横刀瞬间弯曲成可怕弧度，重重撞在胸甲！
“噗——！” 周泰如被攻城锤击中，魁梧身体倒飞出去，鲜血狂喷！身后亲卫筋断骨折！西楚铁骑洪流仅被阻滞一瞬，便踏着尸体冲过缺口，踏上东岸！马蹄践踏焦土尸骸！
“哈哈哈！苏婉清！你的死期到了！” 冲在最前的西楚骑将狂笑，高举马槊首指断壁火红身影！铁骑洪流源源不断涌入缺口，眼看就要冲入火油浸染的滩涂！
就在这雷霆万钧、生死一瞬的时刻！
断壁之上，苏婉清的身影动了！
她没有拔剑！
她那紧握圣旨、高高擎起的右手，五指猛地张开！
那卷象征皇权、决定数万生死的明黄帛书，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下掷去！
目标，断壁下方亲兵手中高举的、熊熊燃烧的火把！
“嗤啦——！”
明黄丝绸帛书接触烈焰的瞬间，发出刺耳燃烧声！鲜红御印朱砂在火中迅速变黑碳化！至高权力的圣旨，在苏婉清决绝意志下，化为最炽烈的引火之物！
燃烧的圣旨，带着无尽愤怒、不甘与决绝，划出刺目火线，精准落入那片泼满火油的河滩开阔地！
轰——！！！
比点燃尸山血墙更猛烈狂暴的烈焰，如同沉睡地心的火焰巨魔彻底苏醒！无边火海瞬间升腾！火舌舔舐天空，吞噬黄昏最后光亮！整个东岸仿佛化作巨大熔炉核心！
炽白、金黄、暗红火焰疯狂扭曲咆哮！恐怖高温气浪如无形巨锤炸开！空气噼啪爆响！
“唏律律——！！！”
冲在最前方、踏上滩涂的西楚重甲铁骑，连人带马瞬间被火海吞噬！坚固重甲在数千度高温下变红软化熔化！骑士战马来不及惨叫，化作扭曲焦黑剪影，随即被狂暴火焰彻底吞没！
后方汹涌铁骑被毁天灭地的火海惊呆！战马悲鸣人立！高速冲锋阵型瞬间大乱！前排骑士被后方同伴撞倒践踏！无数骑士被甩落卷入铁蹄之下！
“停！停下！勒马！！” 西楚骑将嘶吼，但恐惧如瘟疫蔓延！前方火海地狱，后方收不住脚的汹涌铁流！自相践踏惨剧疯狂上演！
“放箭！射杀溃兵！督战队上前！后退者死！” 帅旗下，楚天行暴怒铁青！金盔下双目赤红！手中金鞭狠狠抽打亲卫，“给我冲！冲过去！用尸体压灭火！杀！杀光他们！”
烈焰无情。泼洒东炎最后火油的滩涂，己成死亡绝地。火势绝非人力可迅速扑灭。西楚铁骑冲锋被硬生生遏制在火海前，陷入混乱死亡泥潭。
数十里外，伤兵营。
浓烈草药、血腥、腐臭混合着远方飘来的焦糊气息，死死压在空气里。低矮军帐闷如蒸笼。
矮榻上，秦明深陷被褥，蜡黄凹陷的脸颊紧贴冰冷枕席。每一次微弱呼吸起伏，都牵动腰腹间厚厚绷带下的创口，带来深入骨髓的抽痛，让昏迷中的眉头死死拧成痛苦结。
老军医枯枝般手指，小心翼翼揭开覆盖创口的、吸饱药汁布片。油灯昏黄光下，焦黑与暗红交织的烂肉坑洞显露，边缘碳化，中心翻涌脆弱新生肉芽，丝丝暗红血水沁出。混合药味、焦糊、奇异腥气的味道浓烈刺鼻。
“别…别动…” 老军医浑浊声音带着疲惫威严，枯瘦手指蘸粘稠药膏，极其轻柔涂抹狰狞创面。
秦明身体在药膏接触瞬间猛颤！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的“嗬…”声挤出喉管。涣散瞳孔在紧闭眼皮下剧烈滚动，额头沁出豆大汗珠滚落。
“总管！总管！” 侯三扑到榻边，声音哭腔，布满血丝眼睛死盯秦明痛苦扭曲的脸，“挺住！您得挺住！黑水渡不能没有您啊！”
剧痛如烧红钝刀，在秦明混沌意识里狠狠搅动。昏迷黑暗撕裂，破碎光影尖锐啸叫涌入脑海——冰冷河水、燃烧箭矢、亲卫老赵推开他时扭曲的脸、敌人重斧劈开空气的风压、腰腹间撕裂一切的冰寒剧痛…最后定格在苏婉清深潭般冰冷燃烧火焰的眼眸，火红披风在硝烟中猎猎：“秦明！右翼！给我钉死！一步不退！军令！”
守住右翼…挡住楚军铁骑凿穿…一步…不退…
“呃…啊…” 喉咙挤出破碎音节，牙关咯咯作响，仅存左手死死攥住身下粗糙草席，指节惨白。身体每一次细微痉挛，都让腰腹创口渗出更多暗红。他是黑水渡总管！防线一土一木一兵一卒皆是他心血！不能倒！
“别让他用力！压住肩膀！” 老军医低喝，浑浊眼中厉色一闪。侯三慌忙全力按住抽搐左肩。
就在痛苦僵持中，一股奇异震动，透过身下冰冷坚硬地面隐隐传来。
咚…咚咚…咚…
起初微弱如错觉，很快变得清晰沉重，带着令人心悸规律。穿透伤兵营哀嚎，穿透帐篷阻隔，像无形巨手攥住心脏。
是战鼓！是成千上万人冲锋踏出的撼动大地铁蹄轰鸣！方向…黑水渡主防线核心！
侯三脸色瞬间煞白，按肩的手松了力道，猛扭头望帐帘方向，眼中充满原始恐惧。“打…打雷？不…不对…是…是总攻！楚蛮子总攻！”
老军医涂药手停顿一瞬，布满皱纹脸上无表情，浑浊眼底深处掠过沉重。他继续动作，速度更快更用力，仿佛强压不安。
沉闷、越来越响密集的震动，如无形重锤狠狠砸在秦明混沌意识壁垒上！
黑水渡口…右翼…楚军重甲…凿穿阵型…苏将军坐镇中军…一旦突破…
破碎记忆碎片在剧痛轰鸣中强行拼凑！他仿佛看到！如林塔盾！寒光长枪阵！黑色怒潮汹涌西楚铁骑！防线撕裂缺口！无数兄弟铁蹄下化为肉泥！火红披风淹没黑色洪流！
“嗬…！” 涣散瞳孔骤然收缩！紧闭眼皮猛地掀开！灰败空洞眼睛爆发出回光返照般骇人光芒！死死盯住低矮熏黑帐顶，仿佛要穿透牛皮看清外面炼狱！
“中…中军！” 嘶哑到无法辨认词汇，如锈蚀刀片刮过喉管迸出！仅存左手爆发出惊人力量，猛地挣脱侯三压制，痉挛抬起，五指箕张抓向虚空，似要抓住遗落的总管令箭！“缺口…堵…堵住！火油…泼…泼滩头！快…！”
声音破碎嘶哑，充满无法亲临战场的焦灼和对防线弱点的本能洞悉！摇摇欲坠防线每一处烽燧壕沟都烙印骨血！
“总管！秦总管您别动啊！” 侯三魂飞魄散，死死按住颤抖手臂肩膀，涕泪横流，“有苏将军！她…她一定守得住！您别管了！求您了！”
“苏…将军…” 抓向虚空的手无力垂落，重重砸草席上。剧烈喘息，每一次吸气带着破风箱般嗬嗬声，额头青筋暴起，灰败瞳孔死死盯住侯三涕泪横流的脸，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执念质问：她守得住吗？！没有我布下的后手…她能守得住吗？！
外面战鼓喊杀兵刃撞击声，混杂奇异猛烈燃烧噼啪爆响，透过帐帘缝隙隐隐渗透。每一次巨大轰鸣传来，秦明身体不受控制剧烈痉挛，腰腹绷带迅速被涌出暗红浸透。嘴唇无声翕动，像重复某个名字地点，足以扭转战局的最后杀招。但最终，所有力气被剧痛抽干，骇人光芒迅速黯淡，眼皮沉重阖上，只留下一声微弱消散、带着无尽不甘忧虑的叹息。
侯三看着再次深度昏迷、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秦明，再看看自己满手沾染总管绷带渗出的温热粘稠，巨大恐惧无助如冰冷潮水将他彻底淹没。猛转头，布满血丝眼睛死死盯老军医，声音绝望哭腔：“老神仙！您…您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啊！总管他…他不能死！黑水渡…黑水渡不能没有他啊！”
老军医浑浊眼睛从秦明惨白脸上移开，望向隔绝外界炼狱的帐帘。外面撼动大地轰鸣和越来越清晰火焰燃烧噼啪声如重锤敲打营帐。枯瘦手指紧紧捏住盛药膏粗糙陶罐边缘，指节捏得发白。许久，才缓缓松开手，用近乎梦呓般疲惫到极点声音低低说道：
“阎王…还没收他…剩下的…看命了…” 浑浊目光落回秦明腰腹间再次被暗红浸染的绷带上。“备好…止血散…和…参汤…最烈的…”
话音未落——
“轰——！！！”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闷、更加接近、仿佛就在营寨边缘炸开的恐怖巨响，混合着某种木质结构彻底崩塌的刺耳碎裂声，猛地传来！紧接着，是无数骤然爆发的、充满惊骇和绝望的尖叫！
“破了！寨墙破了！”
“楚军！楚军的骑兵冲进来了！”
“快跑啊——！”
伤兵营的帐帘被一股裹挟着浓烈血腥和焦糊味的狂风猛地掀开！火光！冲天的火光！在帐帘掀开的缝隙外，疯狂地跳跃、扭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