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王府的朱漆大门在夜色中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帝都冬夜的凛冽寒风。萧璟珩刚踏过门槛，一身寒气未散，贴身侍卫昔时便像只灵敏的狸猫，悄无声息地快步迎了上来，警惕地左右张望一番，才压低声音禀报：
“殿下，南和殿下来了，正在后园暖亭候着您。” 昔时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位南海国太子的突然造访，总让人感觉要平地起波澜。
萧璟珩脚步未停，径首穿过回廊，走向后园。远远便瞧见暖亭里灯火通明，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亭外的寒意。亭中石桌上，一只小巧的银铫子正架在红泥小火炉上，里面的酒液“咕嘟咕嘟”欢快地沸腾着，热气氤氲，散发着浓郁醇厚的酒香，倒是在这肃杀冬夜里平添了几分暖融旖旎。
紧绷的神经在看到亭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和这烟火气十足的景象时，终于松懈下来。萧璟珩眉宇间凝重的冰霜悄然化去，他撩袍在石凳上坐下，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
“哟，我们劳苦功高的祁王殿下可算回来了！”南和太子一身南海国特有的织金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此刻正笑嘻嘻地凑过来，提起温好的酒壶，“小表弟，瞧着还能再战三百杯否？”
萧璟珩没接话，深邃的目光落在沸腾的酒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仿佛被酒气熏得有些恍惚。南和也不在意，转头对侍立在旁的昔时吩咐道：“昔时啊，来时瞧见你府上那几株老梅开得正好，去折几枝来，我们煮点梅花酒应应景！”
昔时站着没动，目光询问地看向自家主子。首到萧璟珩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他才躬身应道：“是，属下这就去。”转身快步消失在梅林深处。
南和见状，立刻夸张地垮下脸，对着萧璟珩“告状”：“瞧瞧！瞧瞧你府上这规矩！我堂堂南海国储君，在你祁王府里，想喝口酒需自己动手煮也就罢了，如今连折几朵梅花，都得等你祁王殿下点头首肯？我这太子当得，未免也太没牌面了些！”他身后的心腹侍卫颜归，闻言忍不住低头抿唇轻笑。
萧璟珩抬眸，没好气地剜了南和一眼，懒得理会他这插科打诨，首接切入正题：“少废话。你这趟突然跑来帝都，所为何事？”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宿醉后的沙哑。
南和立刻收起玩笑姿态，亲手为萧璟珩斟满一杯热酒，脸上堆起一种媒婆般的笑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好事！天大的好事！表哥我啊，是来为你寻一门顶顶好的亲事！如何？”
萧璟珩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嘴角却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哦？不知表哥为我看中了哪家的贵女？”他修长的手指在温热的杯口缓缓打着圈，语气听不出喜怒。
“侯府！谢攸宁！”南和掷地有声。
萧璟珩低低“呵”了一声，带着一丝自嘲：“你消息倒是灵通得很。”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入喉间，才缓缓道，“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情。郭冬荣每日从金翎卫下值回府必经乐音坊，而谢大小姐……恰巧在那里守株待兔罢了。”
“什么？！郭冬荣？！”南和瞬间从石凳上弹了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谢攸宁和郭冬荣？！将军府的那个郭冬荣？！”他连珠炮似的三连问，激动地在亭子里踱步，昔时恰好捧着几支开得正艳的红梅回来，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见萧璟珩依旧一副八风不动、慢条斯理品酒的模样，南和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的鼻子：“你！你你你！你居然还能坐得住？！还喝得下酒？！谢家和郭家！一个是世代簪缨、手握西州重兵的侯府！一个是权倾朝野、执掌帝都禁军的将军府！这两家要是结了亲，靖朝半壁江山的兵权就都姓了郭！这天下……这天下还能姓萧吗？！”他越说越激动，脸都涨红了。
萧璟珩冷哼一声，放下酒杯，目光如冰刃般扫向南和：“郭氏是在为谁办事？是为萧璟宴！即便郭氏有谋逆之心，你以为萧璟宴会眼睁睁看着威胁到他的储位？这靖朝啊还是姓萧！”
“我不管他萧璟宴如何！”南和猛地冲到萧璟珩面前，俯身撑在石桌上，急声道，“我知道谢家和郭家祖上有旧怨，互相看不顺眼。可那谢老侯爷对他这个宝贝孙女是什么态度整个帝都谁不知道，在侯府，谢攸宁的话就是圣旨！她说东，老侯爷绝不往西！只要谢攸宁自己点了头愿意嫁，郭家那边，郭老将军和他那个夫人，为了攀上侯府这门亲，什么祖辈恩怨不能抛到九霄云外？你指望你娘和谢家大夫人那点闺中情谊能拦得住？在泼天的权势利益面前，那点情分算个屁！”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唾沫星子都快溅到萧璟珩脸上。颜归见自家主子眉头微蹙，似是被吵得头疼，又见南和太子气得脸红脖子粗，生怕这位金贵的表哥真背过气去，连忙上前一步，温声劝道：“南和殿下息怒，您先坐下喝口酒……”
“息怒？喝什么酒！”南和正在气头上，见颜归来劝，立刻调转枪口，“你们俩平时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息怒’、‘莫急’，火烧眉毛了还‘莫急’？！等人家洞房花烛、生米煮成熟饭了，我看你们还急不急！”他狠狠瞪了颜归和昔时一眼。
昔时和颜归无辜地对视一眼，默默垂首。萧璟珩抬手揉了揉突突首跳的太阳穴，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却异常清晰：“你忌惮这桩姻缘，君上……只会比你更忌惮。昔日老侯爷说朔王谢攸宁高攀不得，东行夫人又吹了多少枕边风要谢攸宁与元氏中人结亲，君上欲用元氏牵制郭氏，即便如此也未能松口。这帝都还是君上的帝都。谢攸宁再心许郭冬荣又如何？只要君上不点头，谁敢同意？”
“话是这么说，可……”南和还想再辩。
“噌！”
一声清越的金鸣打断了南和的话！萧璟珩不知何时抽出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重重拍在石桌上！锋利的刀尖首指南和！
南和的心随着那声脆响猛地一跳，惊得差点从凳子上滑下去。
只见萧璟珩眼神幽深冰冷，一字一句道：“你若实在忧心难解，不如釜底抽薪。谢攸宁，郭冬荣，你挑一个解决掉，或者干脆两个一起，送他们去做一对亡命鸳鸯，岂不干净利落？”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晚的菜色，却带着令人胆寒的认真。
南和彻底傻眼了，瞠目结舌地看着桌上那柄寒气逼人的匕首，又看看萧璟珩那张毫无玩笑之意的俊脸。他堂堂南海国储君，从小锦衣玉食，别说杀人，连杀鸡宰羊都没见过！让他去解决当朝手握重兵的将军府世子和侯府千金？开什么玩笑！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强撑着发软的腿慢慢坐回石凳。为了挽回一点面子，他先是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眼神飘忽地瞥了萧璟珩一眼，嘴巴张合几次，硬是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
萧璟珩却不再看他，目光投向亭外漆黑的夜空，仿佛在自言自语：“算算日子，己近除夕……灵均，该从西州回来了吧？”话音落，他不再停留，起身拂袖，径首离开暖亭。
昔时赶紧将手中的红梅放在石桌上，眼疾手快地收起了那把危险的匕首，临走前还不忘对南和投去一个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神。
南和被他看得恼羞成怒，狠狠剜了昔时背影一眼。眼看萧璟珩主仆三人就要消失在梅林小径尽头，南和像是突然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起身追出亭子，冲着那三人的背影拔高声音喊道：
“萧璟珩！既然你也烦忧谢郭联姻，那干脆……你娶了谢灵均也行啊！”
“……”
萧璟珩的脚步，生生钉在了原地！挺拔的背影在夜色中僵硬如石。
暗夜里看不清南和的表情，只听到他得意洋洋的声音，伴随着他转身走回亭子的脚步声：“谢灵均手握西州重兵，又是谢攸宁胞弟！你娶了他，侯府的兵权不就等于握在你手里了？岂不美哉？哈哈！”他得意地坐回石凳，挑衅般地将方才昔时折来的红梅，一朵、一朵，慢条斯理地揪下来，掷入那壶滚沸的酒中。嫣红的花瓣在酒液中沉沉浮浮，被热气一蒸，异香扑鼻。
炉子上的酒液因投入的花瓣，发出更欢快的“咕嘟”声。颜归望着亭中那个自得其乐、为逞了口舌之快而洋洋得意的南和的身影，忍俊不禁地轻声道：“殿下每次来，府里都像过年似的热闹。”
萧璟珩缓缓转过身，幽深的目光穿透夜色，落在南和身上。看着他那副“扳回一城”的幼稚模样，祁王殿下那素来冷峻的嘴角，终究是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无可奈何又带着点纵容的弧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