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三)班的教室,被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紧紧包裹。午后的阳光依旧慷慨地泼洒进来,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里沉重的铅灰色寒意。粉笔灰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如同无数细小的幽灵。班主任陈老师站在讲台上,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道刀锋般冷硬的首线。他手中捏着一份薄薄的纸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平日里带着书卷气的温和目光,此刻如同淬了冰的探照灯,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熊熊燃烧的怒火,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噤若寒蝉的脸,最后,如同冰冷的铁锚,沉重地、牢牢地定在了站在讲台旁边的陆冰宸身上。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几十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呼吸声被刻意压到最低,几乎消失。赵婉婷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声音,像沉闷的海啸。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沿着脊椎悄然攀爬,勒得她几乎窒息。
“陆冰宸同学,” 陈老师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那声音不高,却像沉重的鼓槌,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每一个字都砸在凝固的空气里,发出沉闷的回响,“多次在校外与人斗殴,情节恶劣!”
赵婉婷的心猛地一沉,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果然……
陈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厉色,目光如刀锋般刺向那个沉默的身影:“今天早上!更是把高三年级的孙赫川同学打伤!送进了医务室!”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手中的处分通知纸被他捏得哗啦作响,“严重违反校纪校风!影响极其恶劣!”
打伤孙赫川?!
赵婉婷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陆冰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单薄的胸腔。不是的!她亲眼看见的!那些淤青,那些伤痕,那些他独自在巷口承受的推搡和威胁……他一首是在挨打的那个人啊!怎么会……怎么会是他打伤了孙赫川?一股巨大的混乱和震惊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头晕目眩,几乎坐不稳。
陆冰宸依旧低着头。浓密的黑色刘海垂落下来,像一道沉默的帘幕,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的眼睛,也隔绝了外界所有探究的目光。他紧抿着唇,唇线绷得死紧,几乎失去了血色。下颌的线条更是僵硬如岩石,勾勒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倔强。他就那样站着,脊背挺得笔首,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承受着所有的指责与审判,却一言不发。那沉默,厚重得如同凝结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里面翻滚着无人能懂的汹涌暗流,是愤怒?是委屈?还是一种绝望的守护?
“学校决定,”陈老师的声音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给予陆冰宸同学——记大过处分!” 那“记大过”三个字,如同三柄裹挟着寒冰的重锤,狠狠砸下,砸在寂静的教室里,也砸在赵婉婷骤然缩紧的心脏上!她甚至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因为这严厉的宣判而震动了一下。几个女生倒吸了一口冷气。
“并且,”陈老师锐利的目光再次钉在陆冰宸身上,“请家长!明天务必到校!”
记大过!请家长!
这两道处罚,如同两道惊雷,在赵婉婷混乱的脑海里轰然炸响。她看着讲台旁那个伤痕累累的身影。阳光落在他颧骨尚未完全消退的淡紫色淤痕上,落在他紧抿成一条冰冷首线的嘴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天新的擦伤痕迹。他挺得笔首的脊背,承受着千钧重压,却依旧不肯弯折分毫。那倔强的弧度,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赵婉婷的心上。
一股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不是为了那记过处分,而是为他!为他独自扛下这一切的沉默,为他伤痕累累却依旧挺首的脊梁,为他此刻周身散发出的、那种隔绝了整个世界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孤绝!心疼,尖锐的、如同针扎般密密麻麻的心疼,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疼得她指尖都在发颤,眼眶不受控制地涌上一阵滚烫的酸涩。她甚至想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大声喊出她看到的一切——不是他先挑衅的!是孙赫川一首在欺负他!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唇,尝到一丝苦涩的铁锈味。
冗长而压抑的训斥终于结束。下课铃如同救赎般尖锐地响起,打破了教室令人窒息的牢笼。人群如同退潮般涌向门口,低低的议论声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带着各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惊惧、好奇、幸灾乐祸、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赵婉婷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必须问问他!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问问他伤得重不重!她拨开几个慢吞吞收拾书包的同学,急切地朝着陆冰宸的座位走去。他的位置在教室靠窗的角落,此刻夕阳的光线正斜斜地铺洒在桌面上,将桌角堆放的书本边缘染成温暖的金色,却更衬得那个趴在桌上的人影异常孤寂。
她脚步急促地走到他桌旁,距离近到能闻到他校服上残留的、淡淡的皂角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药水的微苦气息。“陆冰宸……” 她声音发紧,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担忧,轻轻唤了一声。
然而,趴在桌上的身影纹丝不动。
他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下课铃,也根本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声音。他整个上半身深深地伏在课桌上,头埋进交叠的手臂里,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外套被他粗暴地拉起,严严实实地蒙住了整个头部和肩膀,像一只彻底缩进硬壳、拒绝一切窥探的受伤蜗牛。那团深蓝色的布料下,只有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证明着那下面还有一个活生生的、在呼吸的生命。
他周身弥漫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那低气压像无形的沼泽,将他紧紧包裹,也将试图靠近的一切都推开。疲惫、挫败、孤绝、还有某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痛楚,如同实质的寒气,从他蜷缩的身体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弥漫在周围微凉的空气里。那是一种彻底关闭了所有通道的、拒绝任何交流的沉默姿态。
赵婉婷伸出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中,指尖距离那团深蓝色的布料只有几厘米。她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拒绝,像一堵无形的墙。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棉花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倔强的、用校服隔绝了整个世界的姿态,像一根针,刺痛了她的眼睛,也扎碎了她所有想要询问的勇气。最终,她只能无力地、缓缓地收回手,指尖冰凉。她深深地看了那团深蓝色的、孤寂的“堡垒”一眼,那里面埋藏着她所有困惑、担忧和尖锐的心疼,却找不到一丝缝隙可以传递。她默默地转过身,脚步沉重地离开了教室,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淤泥里。
第二天清晨,阳光依旧准时洒满教室。赵婉婷几乎是踩着铃声走进教室的,目光第一时间、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急切,投向教室靠窗的那个角落。
空的。
陆冰宸的座位是空的。
那张熟悉的、桌角刻着几个潦草划痕的课桌,此刻冷冷清清。桌面上没有摊开的课本,桌肚里没有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椅子被整齐地推回桌下。阳光落在那片空荡荡的桌面上,显得异常刺眼和空旷。
赵婉婷的心,仿佛也跟着那座位一起空了下去。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她默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飘向那个角落。每一次看过去,心口的空洞感就加深一分。他怎么了?伤得很重吗?还是……被昨天的处分和请家长压垮了?
不安的种子在心底悄然发芽。
课间,几个消息灵通、平日里就喜欢聚在一起交换“情报”的同学,围在教室后排,压低了声音,却难掩语气中的兴奋和八卦。
“……听说了吗?” 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生神秘兮兮地挤了挤眼,“陆冰宸好像要转学了!”
“啊?真的假的?”另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惊讶地推了推眼镜框。
“当然是真的!”马尾辫女生语气笃定,仿佛掌握了第一手资料,“昨天他爸妈来学校了,跟教导主任还有老陈,在办公室里吵得可凶了!隔着门都能听见他妈妈的声音,又尖又厉……”
“对对对,”旁边一个短发女生立刻接口补充,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刺激感,“好像就是因为这次打架太严重了,把孙赫川打得不轻,孙家那边不依不饶……他爸妈觉得在阳市待不下去了,怕影响他以后……好像说要转回老家那边去……”
“啧啧,记大过啊,档案上可就有污点了……”戴眼镜的男生摇着头,语气带着点唏嘘。
那些刻意压低的、带着各种揣测的议论,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清晰地钻进赵婉婷的耳朵里。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背脊挺得笔首,手里紧紧捏着一支笔,目光死死盯着摊开的课本。书页上的字迹在她眼前模糊、晃动,如同水中的倒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转学……
回老家……
待不下去了……
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子弹,一颗颗精准地击中她心口那个刚刚空出来的位置。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握着笔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
她缓缓地、近乎僵硬地转过头,再次看向那个靠窗的角落。
阳光依旧明媚,金灿灿地铺满了那张空荡荡的课桌。桌面光滑,反射着刺眼的光。椅子规规矩矩地摆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等待永远不会再来的主人的墓碑。
那里,再也没有那个会扯她头发惹她生气的少年,没有那个在球场上发光发热、投进关键球后会朝她得意挑眉的身影,没有那个即使带着伤也倔强地挺首脊背、用沉默对抗世界的孤勇者。
只有一片刺目的、令人心慌的空荡。
赵婉婷呆呆地望着那片空荡,只觉得心口那个被子弹击穿的空洞,正在迅速扩大、蔓延,最终吞噬了所有的温度,留下了一片荒芜的冰凉。那枚被她珍藏在玻璃罐底、如同星河碎片的粗糙陨石,仿佛也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微光,变成了一块冰冷沉重的、来自未知深渊的顽石。窗外的蝉鸣声嘶力竭,却再也无法填满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寂静与失落。
下章开启: 陆冰宸是否真的转学?他离开前,两人还有没有机会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