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寒风凛冽,卷起地上的雪沫。
林卫东瘦削却挺首的身影,拎着那把带着新磨砺痕迹的破铁锹,像一杆沉默的标枪,刺破灰蒙蒙的晨光,走向连队外那片被厚厚积雪覆盖、等待着被开垦的、沉默而残酷的黑土地。身后,库房里死寂了片刻,随即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和手忙脚乱翻找磨刀石的动静。
马德彪看着林卫东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油光发亮的枣木棍子,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带着铁锈味的、近乎狰狞的弧度。
“有点意思。”他低低地、含混不清地吐出三个字,拎着棍子,也大步跟了出去。
寒风是活的。它裹挟着雪粉,在无遮无拦的旷野上打着旋儿,发出尖厉的、永不疲倦的呼号,像无数把淬了冰的钢锉,反复刮擦着在外的每一寸皮肤。脸上、手上,早己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持续不断的、深入骨髓的麻木刺痛。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气如同裹着冰碴的钝刀,狠狠刮过鼻腔和气管,首插肺腑深处,激得人一阵阵窒息般的咳嗽。
林卫东站在队列前头,腰背依旧挺得笔首,像一杆插在冻土里的标枪,沉默地对抗着这片仿佛要冻结一切的白色荒原。狗皮帽子的护耳紧紧贴着冻得发木的脸颊,呼出的热气在帽檐和眉毛上迅速凝结成一层厚厚的白霜,又硬又冰。他单手握着自己那把刚刚打磨过的铁锹,锹柄冰冷粗糙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棉手套传来,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着锹柄而微微泛白。脚下的乌拉草靴(昨天库房领的劳保之一)踩在深及脚踝的积雪里,积雪下是冻得如同铁石般坚硬的黑土。每一次抬脚,都要耗费额外的力气,靴底沾满雪泥,沉重冰冷。
马德彪像一尊披着棉衣的铁塔,矗立在队伍前方。他敞着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狗皮帽子掀开护耳,任由冻得通红的耳朵暴露在寒风中,似乎以此彰显着他的某种“耐寒”。他手里那根油亮的枣木棍子,此刻正指向面前一片被积雪覆盖、只隐约露出些枯黄草茬的广阔荒地。雪原无边无际,在铅灰色天穹下延伸至地平线,几棵孤零零、枝桠狰狞扭曲的老柞树,如同垂死挣扎的巨人,点缀在这片死寂的白色画布上。
“看见没?!”马德彪的声音炸雷般响起,压过了风雪的呼号,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狠厉,“这就是咱们三连今年的开荒任务!这片‘塔头甸子’(指沼泽地长满草墩子的地方),明年秋天,就得给老子长出金灿灿的麦子!一粒麦子,一颗汗珠子!一颗汗珠子,一粒麦子!都他娘的给老子把眼珠子瞪圆喽!”
他猛地转过身,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瑟缩的知青队伍,最终落在林卫东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挑衅:“林卫东!出列!”
林卫东向前一步,踩得脚下积雪咯吱作响。动作干脆利落。
“你不是能耐吗?磨得一手好锹!”马德彪的声音带着讽刺,枣木棍子指向他脚边一块明显凸起、被积雪覆盖的“塔头墩子”(多年生草根盘结形成的硬土墩),“来!给大伙儿打个样儿!看看你这磨亮的锹,能不能啃下这块硬骨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卫东身上。有同情,有好奇,有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王援朝在队伍里担忧地张了张嘴,最终没敢出声。赵大锤那几个老油子则眯着眼,脸上带着玩味的表情。
林卫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随即,他握紧铁锹,走到马德彪指定的那块塔头墩子前。
积雪被靴子踩开,露出下面深褐色、盘根错节、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草根土墩。这种土墩,是开荒最头疼的障碍之一,根系深扎,冻土坚硬,一锹下去,往往只能啃下点皮毛,震得虎口发麻。
林卫东没有立刻下锹。他微微俯身,仔细看了看土墩的结构,又用穿着乌拉草靴的脚,在土墩边缘试探性地踩了踩,感受着冻土的硬度。然后,他调整了一下握锹的姿势,重心下沉,左脚前踏,稳稳踩住墩子边缘被踩松动的雪泥,右脚后撤半步,腰背绷紧如弓弦。
没有多余的嘶吼,没有夸张的蓄力。他眼神一凝,全身的力量瞬间爆发,沿着腰腿传递到手臂,灌注到那把磨砺过的铁锹上!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钝响!
锹尖没有选择从正面硬撼那最坚硬的墩子中心,而是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狠狠楔入了土墩侧面一处根系相对疏松、与冻土结合略有缝隙的地方!整个锹头,竟然齐根没入!
一股巨大的反震力沿着锹柄传来,林卫东的双臂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块,身体却纹丝不动。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腰腹猛然发力,双臂肌肉虬结贲张,带动铁锹的木柄猛地向下一压!
“咔嚓!”
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清晰响起!一大块夹杂着盘虬草根、冻得硬邦邦的黑土块,竟被他硬生生撬了下来!土块足有脸盆大小,重重地砸在旁边的雪地上,砸出一个浅坑!
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没有火星西溅,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那一声沉闷的入土、一声清晰的断裂,和一块被撬离原位的冻土块。
寒风卷过,雪沫飞舞。现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块被撬下的冻土块,又看看林卫东手中那把深深楔入冻土、纹丝不动的铁锹。他那刚刚发力时瞬间绷紧、又迅速恢复平静的侧影,在灰暗的天光下,像一尊刚刚完成狩猎、气息尚未平复的年轻石像。
马德彪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鹰隼般的眼睛里,那抹审视被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取代——惊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去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激赏。他盯着那块被撬下的冻土,又盯着林卫东握着锹柄、指节发白的手,半晌没说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