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子里死寂。只有炉火细微的噼啪声和他粗重起来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他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收回了手。没有触碰。
首到棚子外传来老孙头由远及近、带着惯常焦灼的脚步声和咳嗽声，还有他嘟囔着“得再找点干牛粪…”的自语。
破帘子被猛地掀开！老孙头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怀里还抱着几块干牛粪饼。“卫东啊，火没灭吧？我看这…” 声音戛然而止！
浑浊的老眼瞬间捕捉到了蹲在地上的林卫东，以及林卫东目光死死锁定的地方！老孙头浑浊的眼珠子猛地瞪圆了！嘴巴无意识地张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怀里的干牛粪饼“哗啦”一声全掉在地上！
他完全顾不上！佝偻的腰背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几乎是扑到了土沟边！布满冻疮裂口和老茧的脸颊，死死地贴着冰冷的泥地，浑浊的眼睛死死地、贪婪地、难以置信地钉在那一点刚刚破土的嫩绿上！炉火的光在他激动的脸上跳动。
“绿…绿的！真…真绿啊！”老孙头的声音嘶哑得破了音，每一个字都带着剧烈的颤抖和狂喜的呜咽，泪水汹涌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大颗大颗地砸进松软的泥土里，“出来了！真出来了！关教授！关教授啊！您…您看见了吗？！炉子…炉子没白烧啊！”
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悬在那嫩芽的上方，想碰又不敢碰，最终只是无比轻柔地、用指尖拂开嫩芽旁边一点点碍眼的浮土，让那一点微弱的、却象征着无限可能的绿意，更加清晰地暴露在昏红跳动的炉火光晕里。
林卫东缓缓站起身。炉火映着他沾满黑泥的侧脸。他没有说话，走到炉边，又添了一小铲牛粪饼，让那点微光更亮些、更暖些。然后，他走到激动得语无伦次、老泪纵横的老孙头身边，拍了拍他剧烈颤抖的、佝偻的肩膀。
“看紧了。”林卫东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层下涌动的春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火别断。”
说完，他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干牛粪饼，整齐地码放在炉子边。最后看了一眼土沟里那一点在炉火微光中倔强挺立的嫩绿，转身，掀开破帘子，走进了外面喧闹起来的连队。
炉火映着破屋里那点倔强的嫩绿，像颗火星子，掉进了三连这潭冻僵的死水里。消息没长腿，却跑得比风还快。老孙头那声变了调的嘶吼，王援朝几个扒着门缝看见的激动，还有破烟囱里比往日更勤快冒出的青烟，都在无声地宣告：库房后头那点“瞎折腾”，真弄出动静来了！
连队里像滚了锅的开水。下工路上，知青们三五成群，压着嗓子议论，眼神总往西头瞟。
“听说了吗？真出苗了！绿的！”
“扯淡吧？这鬼天儿，冻土都没化透…”
“千真万确！王援朝亲眼瞅见的！老孙头乐得差点背过气去！”
“那…那种子真行？那‘暖棚’真管用？”
“谁知道呢…不过，连马阎王都没说啥…”
马德彪的脸比锅底还黑。他那根油亮的枣木棍子杵地的声音，响得格外频繁、格外重。开荒的进度像老牛拉破车，粮仓的底子快漏光了。连部墙上那张红圈套着的进度表，像张催命符。知青们扛着豁口的工具下地，动作更慢了，眼神飘忽，心思明显不在冻土疙瘩上。马德彪的咆哮带着前所未有的暴躁，棍子抽在冻土上，溅起冰碴子：
“看啥看？！眼珠子长腚上了？！干活儿！给老子干活儿！再磨蹭，今晚都他娘的喝西北风！” 吼声里除了惯常的狠厉，还多了一丝被那点破土绿芽搅动起来的、无处发泄的憋闷和烦躁。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人群，最终钉子一样钉在林卫东沉默的背影上。
林卫东正挥着一把旧镐头，对付一块顽固的塔头墩子。动作沉稳，每一镐下去都带着一种精准的狠劲。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库房后头那点绿意和连队里的暗流涌动都与他无关。只有偶尔首起腰喘息的间隙，目光会极快地掠过连队西头那冒着细弱青烟的破烟囱，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
“林卫东！”马德彪炸雷般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林卫东停下动作，转身。
马德彪拎着棍子，几步走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鹰隼似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声音压得低，却像冻土下暗藏的冰棱：“那点苗…给老子看好了！要是冻死了，或者让耗子啃了…” 他没说完，但手里的枣木棍子无意识地掂了掂，威胁不言而喻。
“是，连长。”林卫东的声音平静无波。
“还有，”马德彪的目光扫过他手里那把豁口的旧镐头，又扫过周围知青们手里那些卷刃的锹、钝头的镐，眉头拧成了死疙瘩，“老赵头那边…鼓捣出几架新犁？” 他语气生硬，带着极大的不情愿，却又不得不问。
“三架。”林卫东回答得干脆，“带‘深浅调节器’的。铧头也按新图样打的。”
马德彪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像吞了只苍蝇。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刺硬的短发，眼神在冻土荒原和林卫东平静的脸上来回扫了几遍，最终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咬着后槽牙，用棍子头狠狠戳了戳脚下的冻土：
“明天！就明天！给老子拉到这‘塔头甸子’来！试试！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炸雷般响彻整个荒原，是对林卫东，更是对所有竖起耳朵的知青：“都他娘的给老子瞪大眼珠子看着！要是还比不上这些破铜烂铁…” 他扬了扬手里的旧镐头，眼神凶狠，“老子连那点破苗带这些破犁，全他妈扔炉子里烧了！听见没有？！”
吼声在空旷的雪野上回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和浓重的怀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