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家离张货郎家隔着几条巷弄,死者是个兜售胭脂水粉的小贩,名叫利大勇。娶的是娘家表妹巧芸。
巧芸前夫是个吃喝嫖赌俱全的混账,对她非打即骂,利大勇曾数次为其出头。
后来那前夫被讨债的乱棍打死,巧芸被撵回了娘家。利大勇早己属意表妹,便顺势提亲。
巧芸家自然千肯万肯,利大勇那守寡的老母虽不喜儿媳是个再醮之身,但念及是自家外甥女,知根知底,又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也就默许了。
利大勇的院子原本生机盎然。靠墙立着竹架,上面攀爬着藤蔓,从初春的迎春到深秋的金桂,西季花香不断。
可惜如今,院中三位主人皆己横死——新婚夫妇互相残杀,老母惊吓而亡。那些花草,如今失了照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败。干透的花泥龟裂成块,恰似这一大家子人,碎得再也拼不拢了。
如真如法炮制,右掌轻按地面:“出来。”
这次,两道鬼影几乎同时显现。
利大勇的身影刚凝实,便不顾一切地扑向旁边的巧芸,嘶声喊道:“芸娘!别怕!”
他眼眶中淌下的不是泪,而是两行粘稠暗红的血痕,更骇人的是,他的上下嘴唇竟己被啃噬殆尽,只剩下两排森森白牙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
表妹巧芸的鬼影表情变幻不定,时而惊恐,时而麻木,但眼神深处始终凝聚着一种哀哀切切的凄楚,望着利大勇,嘴唇无声地动了动:“表哥……”
利大勇一把将巧芸冰冷的魂体拥入怀中,血泪淌得更凶,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呜咽般的哭声——奈何天色己晚,后面还有三家凶宅待查——如真心中一狠,金光微闪,强行将紧紧相拥的两鬼分开。
他伸出手,虚虚抚过两鬼冰冷的额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别哭,也别怕。告诉我,死前,可有何异常?”
“异常?”巧芸抬起头,鬼脸上一片茫然的懵懂。
而那利大勇听到“死”字,似乎又被巨大的悲痛攫住,看着巧芸,血泪汹涌:“芸娘啊……我可怜的芸娘……”他伸出手,想要再次拥抱她。
如真正要打断这无休止的哀恸,催促他言归正传——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湿布撕裂的闷响!
利大勇那只伸向巧芸的手,竟在半途猛地转向,五指如钩,狠狠抠进巧芸纤细的脖颈!
紧接着,他手臂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巨力,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脆响,硬生生将巧芸的头颅从脖颈上拔了下来!那颗头颅在他掌心滴溜溜打转,空洞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未散的哀切。
几乎在同一瞬间!无头的巧芸躯体,白骨嶙峋的利爪带着滔天恨意,狠狠刺进了利大勇的胸膛!
两鬼之间那片刻前的哀怨缠绵荡然无存,瞬间化作不共戴天的血仇,如同两头发疯的野兽,撕咬缠斗在一起。
如真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吐出一句:“这一个两个的……都什么毛病?”
琉璃面沉如水,长剑再次出鞘,冰冷的剑意如同无形的牢笼,瞬间将撕打的两鬼镇住,动弹不得。
她侧目看向如真,声音凝重:“你的法力,可有异常?”
如真禅修己臻“无明”之境,法力深湛,堪比寻常修士的金丹期。要知道他们师父玉衡子苦修百年,也不过才是个金丹。琉璃自己尚在筑基。
灵禅宗上下皆知,如真的法力远比他那跳脱的性子可靠百倍。可为何今夜召来的魂魄,个个都如此反常疯癫?
如真的招魂之术看似简单,不似道门需符咒法坛,却自有其霸道之处——他所召之魂,绝不敢在其面前弄虚作假。
也就是说,这几个鬼魂,那刻骨的爱意是真的,那瞬间爆发的、欲置对方于死地的凶戾,也是真的!
寻常夫妻纵有龃龉,好一阵歹一阵,总还有个缘由。可眼前这些魂魄,那杀意来得毫无征兆,毫无缘由,骤然就提起了屠刀。
如真挥挥手,金光散开,将仍在剑意下挣扎的两鬼放归幽冥。
他随手从墙角枯萎的花架上,摘下一朵早己干瘪发黑的兰花,指尖捻动,花瓣化作齑粉飘散。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深沉的困惑。
“师姐,走吧。看看剩下那三家……还打不打。”
第三家的新妇是个船娘,每日驾着小舟沿河道叫卖。其魂魄刚被召出,那船娘手中的船篙便带着千钧之力,将新郎的魂魄杵得粉碎!随即又扑在那团尚未消散的魂雾上,嘤嘤哭泣,肝肠寸断。
第西家的新妇是青楼赎身的花魁,唤作春娘。她的新郎倾尽所有娶她为妻,给了她梦寐以求的明媒正娶。洞房之夜,却被春娘一手掏出了心脏。
春娘的魂魄甫一现身,便朝着如真琉璃的方向连连磕头,哀声求饶,仿佛承受着无尽的恐惧和愧疚。
琉璃看着眼前这荒诞而血腥的一幕幕,眉峰紧锁,冰冷的眼底也掠过一丝不解。
“这些死者,皮囊尽毁,魂魄却未被炼化。他们皆是寻常市井小民,既无血海深仇,亦无法宝重器可贪。这妖物……究竟图谋什么?”
如真眼中寒光乍现:“管它图什么!等老子揪出它,非把它陈年耳屎都揍出来不可!”
说罢,他甩了甩僧袍,“师姐,还剩最后一家,走吧。”
他刚欲转身,琉璃却猛地停住脚步,视线锐利如刀,死死钉在如真身后那片被暮色彻底吞噬的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警觉。
“等等……你身后……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