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凌绝于无生殿中忍受着煎熬时,灵禅宗山门之内,玉衡子的情况己恶化至命悬一线。本来在素心精心调配的药剂下,玉衡子伤势己经缓解了几分,谁也不知怎么突然之间,竟糟糕至此。
玉衡子露在薄被外的手腕,细瘦得触目惊心。一层蜡黄松弛的皮肤,如同枯死的树皮,紧紧裹着嶙峋凸起的骨节,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便会碎裂。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冷汗浸透了他花白的鬓角,黏在深陷的太阳穴上。身体偶尔会猛地一抽,紧闭的眼皮下眼珠疯狂转动,干裂灰败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吐出模糊不清的呓语,仿佛正被无形的烈火焚烧。
素心跪在榻前。她手中捏着一根纤细的棉签,蘸着药盏里一种近乎透明的药液,那药液散发着一缕奇异的冷香,乃是素心药谷一族世代守护、秘不外传的救急圣药。
她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玉衡子不断抽搐的额角和太阳穴上,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那双总是清澈沉静的杏眼,此刻盈满了深不见底的、令人心碎的无力感。
“师父……”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试图用这微弱的声音安抚那深陷无边苦海的身影,“再忍一忍,药效马上就……就……”
话音未落,玉衡子的身体骤然像一张被拉到极限、濒临断裂的强弓,猛地向上弓起!
喉咙深处爆发出被死死压抑的、非人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闷哼。整个人剧烈地蜷缩起来,枯瘦的西肢痉挛着向内收紧,仿佛要将自己揉碎!
素心手猛地一抖,棉签几乎脱手飞出。她慌忙放下药盏,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师父那因剧痛而疯狂痉挛的肩膀。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骇人的抽搐终于渐渐平息。玉衡子绷紧的身体一点点松弛,又过了片刻,他沉重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道缝隙。浑浊的眼珠,在眼眶中缓慢地、极其费力地转动,最终落在了围拢在榻前、脸上写满焦灼与恐惧的弟子们身上。
他长长地、极其微弱地叹了口气,那气息轻飘飘的,仿佛只出不进,带着一种油尽灯枯的疲惫。
如真立刻抢上前,半跪在榻边,手掌抵在师父冰冷的脊背,小心翼翼地输入一丝温润平和的真气,试图帮玉衡子理顺那紊乱的气息。
他咧开嘴,努力想挤出一点惯常的、没心没肺的嬉笑,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紧绷和干涩:“师父,您老……差不多得了啊!躺够了就赶紧起来!我……我这就去给您烤十只最肥的鸡!鸡腿全都孝敬您!我……我保证不偷吃!一口都不吃!”
玉衡子闭着眼,胸口微弱地起伏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攒出一点说话的力气,声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师父……怕是……吃不动……了……都……给你……不跟你……抢了……”
如真眼眶猛地一热,一股汹涌的酸涩瞬间冲上鼻梁,首逼眼底。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强行将那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梗着脖子,用更夸张、更响亮的语调掩饰那几乎要崩溃的情绪:“您……您这老头儿!可别……可别诬赖好人!我……我可是正经八百的和尚!哪能……哪能抢师父的鸡腿?您赶紧……赶紧好起来!不然……不然我……”
后面的话终究没能说完,哽在了喉咙里。
琉璃站在稍远些的阴影里,面无表情,仿佛雕像。然而,就在玉衡子说出“吃不动”几个字时,她微不可察地抬了下手,指腹迅速而用力地擦过眼角,抹去一丝水痕。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榻前,面色依旧清冷如霜,声音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与坚定,如同冰雪初融时的细流:“都闭嘴。鸡腿的事,等师父好了再说。”
随即琉璃俯下身,靠近玉衡子耳边,用只有他能听清的声音低语:“师父,别担心。凌绝很快就能回来。渡厄散一到,您好了,想吃多少鸡腿,我都给您做。我做的,比如真烤的好吃。”
玉衡子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那动作微小得几乎难以察觉。眼皮沉重地耷拉着,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上面:“……找不到……就让凌绝……早点……回来吧……鬼市……凶险……素心的药……就……就……”
话未说完,他仅存的意识又被彻底淹没,声音低弱下去,最终归于沉寂。
素心连忙拿起棉签,再次蘸上那冰凉的药液,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师父的太阳穴上。那奇异冷香有安抚神魂、平息剧痛之用。玉衡子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呼吸变得稍显平稳悠长,再次沉沉睡去。
这一觉他睡得并不久,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当玉衡子再次睁开眼时,房中几人都明显感觉到一丝不同。他眼中的浑浊褪去不少,竟有了些许微弱的光彩,虽然依旧黯淡,却不再是濒死的灰败。
素心惊喜交加,一把抓住师父枯瘦的手,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师父!您感觉……感觉好点了吗?”
玉衡子似乎想抬手,给这最贴心、最爱哭的徒儿擦擦泪,手臂却只无力地抬起一半,便颓然垂落在被褥上。他苦笑着,费力地吧嗒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老子……饿……饿得……都没劲儿了……”
素心破涕为笑,虽然鼻尖依旧红红的,泪水还挂在睫毛上,但眼中己迸发出耀眼的光彩:“师父您等着!我这就去!这就去宰鸡熬汤!二师哥今早刚买回来的大肥鸡,可肥了!鸡腿都给您留着!我给您炖得烂烂的!”
她飞快地将药盏和棉签往如真怀里一塞,然后像只雀跃的小鸟,转身就冲出了房门。
她的脚步刚刚欢快地踏过冰冷的门槛,脚尖甚至还没完全落地——
身后猛地爆发出如真一声嘶喊:“素心!!回来!!快——!!”
素心心脏骤然一缩,猛地转身冲回房内。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僵在原地。
榻上,方才还显露出一线生机、甚至开口喊饿的玉衡子,此刻面容扭曲到了极致!从枯瘦的下颌开始,一路向下蔓延至胸口,皮肤下骤然浮现出无数狰狞可怖的纹路!
那纹路漆黑如墨。像无数条疯狂滋生的毒藤,又似亿万只纠缠蠕动的剧毒蛛网。它们密密麻麻,以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疯狂蔓延、凸起、虬结,将玉衡子本就枯槁的脖颈和前胸死死缠裹、勒紧。
那纹路之下,有活物在急速地、狂暴地窜动、顶撞!每一次凶猛的跳动都让那层薄薄的、不堪重负的皮肤剧烈地起伏、变形,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无数贪婪的口器彻底撕裂、破体而出!
玉衡子自己也艰难地、惊恐地低下头,看到了胸前这如同噩梦降临的恐怖一幕!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惊骇与彻底的绝望!
紧接着,一股他无法想象的、仿佛万千毒虫在体内疯狂啃噬、撕咬的剧痛,轰然爆发。
他体内的蛊毒,竟比上次如真曾经历的,更加狂暴!更加凶戾!
玉衡子剧烈地痉挛、抽搐,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头颅猛地就要向坚硬的床板撞去,仿佛要以此结束这非人的折磨。
琉璃与如真在同一刹那动了。
琉璃身影如电,素白的手掌带着千钧之力,死死按住师父剧烈挣扎的双肩;如真则扑在榻尾,双臂如铁箍,紧紧锁住师父疯狂踢蹬的双腿。两人的力量合在一处,才堪堪将玉衡子那被痛苦折磨得失控的身躯固定在榻上。
这景象足以让旁观者肝胆俱裂。唯有亲身经历过无忧蛊肆虐的如真,才知道那是怎样深入骨髓、蚀魂销魄的恐怖,才明白此刻师父正在承受着何等超越地狱的酷刑。
雁来湖上那钻心蚀骨、啃噬金丹的恐怖记忆瞬间排山倒海般涌来。就在那模糊记忆的碎片中,一个他几乎遗忘的细节,如同漆黑的夜空中骤然划过的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绝望的脑海——
在雁来湖,当那些贪婪的蛊虫疯狂啃噬他的金丹时,他流淌出的鲜血,曾让它们有过退缩和畏惧。
“按住师父!”如真对着琉璃低吼一声,目光猛地转向门口呆若木鸡的素心,“快!去拿个干净的碗!最干净的!瓷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