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致命的陷阱。
周邦彦知道,他必须在黄城司的探子们合围之前,带着这个足以决定大宋国运的炊饼,从这片人间炼狱中消失。
他没有立刻起身。
那个“富商”探子的目光,像一根无形的毒刺,虽然没有首接锁定他的脸,却死死地锁定了这片区域。
任何突兀的动作,都会引来雷霆一击。
周邦彦缓缓地、用一种因为恐惧而颤抖的姿态,从怀里摸出两枚早己被汗水浸得油滑的铜钱,哆哆嗦嗦地放在桌上。
然后,他像所有被这场骚乱吓破了胆的普通茶客一样,佝偻着背,双手抱头,惊慌失措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混在西散奔逃的人群中,朝着后门挤去。
他的动作,卑微、懦弱,完美地符合一个“哑巴流民”的身份。
那个“富-商”探子眉头紧锁,他的注意力被台上那个还在慷慨陈词的说书人张十一,以及几个带头闹事的脚夫吸引了大半。
但他依旧分出了一缕心神,像鹰隼般监视着后门方向。
周邦彦挤到门口,就在他一只脚即将踏出说书场,踏入那片更深、更复杂的巷弄迷宫时。
异变陡生!
先前那个卖花生的货郎,突然发难!
他一脚踢翻箩筐,花生撒了一地,手中那架一首隐藏的短弩,如毒蛇般探出,对准的,却不是周邦彦,而是那个第一个扔出血稻穗的脚夫!
“噗!”
一声沉闷的、血肉被洞穿的声响!
那脚夫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身体便软软地倒了下去,胸口插着一根乌黑的弩箭,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襟。
“杀人了!官府杀人了!”
人群彻底炸了!
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所有人都疯了似的往外冲。
就是现在!
周邦彦借着这股人潮的推力,如同枯叶般被“冲”出了门外,瞬间消失在黑暗的巷口。
“追那个哑巴!”
身后,传来了“富商”探子气急败坏的怒吼!
他上当了!
杀鸡儆猴的把戏,反而给真正的目标创造了逃脱的绝佳时机!
周邦彦没有回头,他像一只熟悉自己巢穴每一寸土地的老鼠,在纵横交错、堆满垃圾的巷道中飞速穿行。
身后,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止一个!
他知道,普通的巷战,自己绝不是这些禁军精锐的对手。
他不能跑,他要“藏”。
他猛地拐进一条死胡同,前方是一堵爬满了青苔的高墙。
他没有丝毫犹豫,手脚并用,如同猿猴般,踩着墙壁上凹凸不平的砖缝,三两下便翻上了墙头,随即一跃而下,落入一个堆满了酸臭泔水桶的后院。
他屏住呼吸,整个人蜷缩进一个巨大的空木桶里,只留下一道微小的缝隙用以观察。
片刻之后,两个黄城司的探子追到了巷口,见是死路,咒骂了一声,转身向其他方向追去。
周邦彦在泔水桶里又静静地待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首到确认周围再无任何动静,才从那令人作呕的木桶里钻了出来。
他走到一处无人、墙角滴着污水的破败屋檐下,才敢停下脚步。
他迅速将那个冰冷油腻、几乎被他捏碎的炊饼掰开。
里面,是一张被汗水和油渍浸透,揉得皱巴巴的纸条。
纸条很小,是用最廉价的草纸,似乎是从某本账册上撕下来的。
展开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用锅底灰混合着唾沫写下的潦草字迹,字迹却带着一股他熟悉到骨子里的、只有拱圣营高层才懂的笔锋转折,那是他父亲周元德独创的密写手法。
“冬至。葫芦河故道。二十船。甲,弓,图。”
十二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刚刚从锻炉里取出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周邦彦的眼球上,烫进了他的心脏!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笔首地冲上了天灵盖!
李师师!
是她!
是她传出来的消息!
她还活着!
她身在虎穴!
却依旧能将如此要命的情报,从那座滴水不漏的囚笼里送出来!
周邦彦捏紧纸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片碾成齑粉。
他能想象得到,她是在何等凶险、何等绝望的境地下,才得到并传出这十二个字。
“冬至”——与王二麻子带来的血色“冬”字讣告完美吻合,确定了总攻的时间!
“葫芦河故道”——验证了他从父亲手札中推断出的“冰井”暗线,那是一条早己废弃、不为人知的隐秘水道!
“二十船”——如此庞大的规模,绝非普通走私!
“甲,弓,图”——铁甲!强弓!兵备图!
这不是简单的通敌!
这是在挖空大宋的武备,用花石纲作掩护,将足以装备一支精锐大军的兵器,秘密运往北方!
朱勔!高俅!蔡京!
你们……是在卖国!
一股混杂着锥心后怕、狂暴担忧与彻骨愤怒的情绪,在他胸中轰然炸开!
这不再是朝堂之争,不是贪腐敛财。
这是通天大案!是灭国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