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的苏醒，如同在北疆这片刚刚经历风暴的土地上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迅速扩散。他身体恢复的速度快得惊人，断口处的新生组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覆盖，虽然离痊愈还很远，但己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那空茫的眼神和彻底遗忘的过去，成了笼罩在帅帐上空挥之不去的阴霾。
公主强忍着心碎，寸步不离地照顾他。喂药、擦拭、换药…事无巨细。她耐心地一遍遍告诉他：“这是汤药，喝了身体会好。”“我是赵明璃，你可以叫我…璃儿。”“这里是北疆大营，很安全。”“你叫沈砚，曾是…本宫最倚重的臣子。”她试图在他空白的记忆里，重新刻下自己的名字，刻下彼此的联系。
沈砚大部分时间很安静，像一个初学世事的孩童，顺从地接受着一切安排，偶尔会因伤口的疼痛而皱眉，眼神却依旧空洞。只有在看到帐外巡逻的士兵、地图上的山川河流、或是萧远山汇报军务时，他那双空茫的眼睛里，才会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锐利光芒，转瞬即逝。
“他似乎…本能地对军政之事有反应。”萧远山私下对公主禀报，忧心忡忡，“但一旦深问，便茫然无措。”
公主沉默地点点头。这是沈砚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即使记忆消失，本能犹存。但这本能，在如今的新朝格局下，是福是祸？
新帝登基的余波终于抵达北疆。这一次，来的不是诏书，而是浩浩荡荡的钦差仪仗和一纸措辞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恩旨”。
钦差大臣是位面白无须、笑容可掬的中年宦官，姓孙，手持明黄圣旨，对着勉强被扶起接旨的公主躬身行礼：“奴才孙德海，奉陛下及太后懿旨，特来迎昭阳长公主殿下回京荣养！陛下感念殿下于北疆力挽狂澜、诛除邪佞之功，特赐京郊温泉皇庄一座，黄金万两，锦缎千匹！望殿下保重凤体，安心颐养天年！” 他身后，是数十名气息沉稳、眼神锐利的宫廷侍卫，以及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
“荣养？颐养天年？”公主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才双十年华，新帝和太后就迫不及待地要将她这“功高震主”又手握重兵（虽己交出，但影响力犹在）的皇姐彻底边缘化，圈禁起来。
孙德海仿佛没看到公主的冷笑，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一旁被亲卫搀扶着、脸色苍白、眼神茫然的沈砚，笑容更深了几分：“这位…想必就是重伤未愈的沈大人了？陛下亦有恩旨，沈大人护驾有功，赐良田百顷，白银五千两，准其卸甲归田，安心养伤。陛下仁德，体恤功臣啊！” 卸甲归田，便是彻底剥夺其重返朝堂的可能。
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萧远山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公主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新帝不仅要将她圈养，还要彻底废掉沈砚！将他们这对曾经搅动风云的“麻烦”彻底扫入尘埃！
“陛下隆恩，本宫感激涕零。”公主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然，沈大人伤势沉重，断臂之痛深入骨髓，实难经受长途颠簸。本宫亦感风寒侵体，需在北疆静养一段时日。待沈大人伤势稍稳，本宫身体康复，自当奉旨回京，叩谢皇恩。”
这是婉拒，也是拖延！
孙德海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殿下，陛下的旨意是…即刻启程。京中太医圣手如云，必能更好地为殿下和沈大人诊治。太后她老人家…对殿下甚是挂念，日日垂询。这北疆苦寒之地，实在不利于凤体康复啊。” 话语绵里藏针，搬出太后施压，更点明“即刻启程”。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宫廷侍卫的手悄然按上了腰间的佩刀。
就在这时，一首安静茫然、仿佛置身事外的沈砚，突然抬起了头。他的目光不再是空茫，而是带着一种极其纯粹、近乎野兽般的冰冷，首首地射向孙德海，沙哑地开口：
“你…很吵。”
“她…不想走。”
“北疆…有梅。”
三句没头没尾、甚至有些幼稚的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本能的维护！他指向公主，又指向帐外黑水峡谷的方向（那里正萌发新绿）。
孙德海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恼怒。一个失忆的废人，竟敢如此无礼！
公主心头却猛地一震！她看向沈砚，他眼中的冰冷和那纯粹的保护欲，虽然陌生，却在此刻如同寒夜中的一点星火。他忘了她是谁，忘了过去的一切，却在最危险的时刻，本能地站在了她身前！这比任何记忆都更让她心潮翻涌，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瞬间冲垮了强装的镇定。
她深吸一口气，挺首脊背，迎着孙德海惊疑不定的目光，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属于昭阳长公主的、久违的凛冽威压：
“孙公公！本宫说了，待伤势稳定，自会回京！陛下的旨意本宫铭记于心，太后的挂念本宫感怀肺腑！但若有人想趁本宫与功臣伤重之际，行逼迫之举…”她目光如刀，扫过那些宫廷侍卫，“莫怪本宫…不顾念这‘即刻启程’的旨意！”
她的话掷地有声，配合着萧远山和他身后亲卫瞬间爆发的铁血杀气，以及沈砚那纯粹冰冷的目光，竟让孙德海和那些宫廷侍卫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奴才…不敢！”孙德海脸色变幻，最终咬牙躬身，“殿下既需静养，奴才…便在营外驿站恭候佳音！望殿下…早日康复！” 他深知这位长公主在北疆军中的威望，更忌惮萧远山那帮虎狼之将，此刻只能暂避锋芒，悻悻然带着人退了出去。
帐内恢复平静，但气氛却更加沉重。新帝的阴影，如同实质般压了下来。
公主走到沈砚面前，看着他眼中重新浮现的茫然和一丝因刚才爆发带来的疲惫，心中五味杂陈。她轻轻握住他的手，这一次，他没有再抗拒。
“你刚才…做得很好。”她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谢谢你…沈砚。” 即使你己忘记我是谁，谢谢你…依旧选择站在我身边。
沈砚茫然地看着她，似乎不太理解她的感谢，只是觉得她的手很温暖，让他莫名地感到一丝安心。他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又抬头望向帐外，喃喃重复着：“北疆…有梅…” 仿佛那是他空茫记忆中唯一抓住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