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然王庭并非想象中金碧辉煌的宫殿,而是坐落在阿尔泰山南麓一片广阔河谷中的巨大营盘。成百上千的白色毡帐如同繁星般散落在碧绿的草甸上,牛羊成群,骏马奔驰,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牲畜和烟火的气息。中央,一座比其他毡帐大上数倍、覆盖着华丽狼皮和金顶的王帐巍然矗立,象征着最高权力。
沈砚三人被安置在王帐附近一座相对独立、守卫森严的毡帐内。柔然巫医很快被召来,为沈砚处理伤口。巫医是个干瘦的老者,眼神浑浊却手法老道。他用烈酒清洗沈砚崩裂的伤口,涂抹上气味刺鼻的绿色药膏,再用干净的羊皮和皮绳重新包扎固定。整个过程,沈砚一声未吭,只是脸色愈发苍白,额头青筋暴起。
公主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当巫医用力勒紧皮绳止血时,她看到沈砚的左手瞬间攥紧了身下的毛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紧握的拳头上。沈砚身体微微一震,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反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指。两人目光短暂交汇,无声的慰藉在指尖传递。
巫医退下后,毡帐内只剩下三人。拓拔野低声道:“左贤王…还未召见。王庭水深,我们须万分小心。”
话音未落,毡帐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华贵貂裘、面容与骨咄禄有几分相似却更显阴鸷的年轻男子闯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几名孔武有力的侍卫。此人正是左贤王阿史那咄苾的次子,阿史那赫鲁。
阿史那赫鲁的目光如同毒蛇,先在沈砚空荡的袖管和苍白的脸上扫过,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随即又落在公主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和贪婪。最后,他看向拓拔野,语气倨傲:“拓拔野?你就是那个消失了十几年的‘孤狼’?带着个残废和一个女人,就敢冒充云罗姑姑的儿子?胆子不小!”
拓拔野脸色一沉,独眼寒光闪烁:“二王子慎言!玉符在此,少主身份,左贤王自有明断!”
“玉符?”阿史那赫鲁嗤笑一声,猛地从腰间解下一个精致的银质酒壶,“玉符可以偷,可以抢!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杀了真正持有玉符的人?要证明身份?行!” 他拔掉壶塞,一股浓烈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毡帐。
他倒了两大碗血红色的烈酒(马奶酒混着某种动物血),将其中一碗重重顿在沈砚面前的矮几上,酒液西溅!
“喝!”阿史那赫鲁盯着沈砚,眼神挑衅,“这是我柔然勇士的‘血狼酒’!真正的柔然男儿,没有不敢喝的!你若是我云罗姑姑的儿子,身体里流着阿史那家的血,就干了它!若是不敢…哼哼,那就是冒牌货!休怪我刀下无情!” 他手按在了腰间的弯刀刀柄上,身后的侍卫也上前一步,杀气腾腾。
毡帐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这哪里是敬酒?分明是赤裸裸的刁难和杀机!沈砚重伤失血,身体虚弱至极,这碗混着兽血、烈如刀割的马奶酒喝下去,无异于催命毒药!
公主眼中怒火升腾,正要开口。沈砚却用眼神制止了她。他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般冰冷地注视着阿史那赫鲁。
他伸出仅存的左手,没有去端那碗血红的烈酒,而是按在了自己染血的断臂伤口上。布条下,伤口因刚才的动作再次渗出血迹,在白色的绷带上晕开刺目的红。他手指用力,仿佛要将那剧痛碾碎!
“柔然的血性…”沈砚的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不是靠一碗酒来证明的。”他目光扫过阿史那赫鲁按刀的手,又缓缓抬起,首视对方阴鸷的眼睛,“而是…靠刀锋!靠血肉!靠…永不低头的脊梁!”
他猛地用力一按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身体剧颤,脸色瞬间惨白,额头冷汗如雨!但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将一声痛哼压回喉咙!那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阿史那赫鲁,没有半分退缩!
“我沈砚,一路行来,历经诏狱酷刑,北疆流放,世家追杀,红鹗索命,戈壁风沙,毒蝎虫豸…断一臂,伤遍体,血未流干,气未断绝!”他的声音因剧痛而颤抖,却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这身伤,这断臂,便是我的‘血狼酒’!二王子…可还满意?!”
毡帐内死寂一片!阿史那赫鲁脸上的轻蔑和挑衅僵住了,他没想到这个看似虚弱的断臂青年,竟有如此刚烈狠绝的一面!那按在伤口上的手,那因剧痛而扭曲却绝不屈服的眼神,比任何豪饮都更具冲击力!他身后的侍卫也为之动容。
公主看着沈砚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侧影,看着他额角滚落的冷汗和绷带上刺目的血迹,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痛又怒。她上前一步,挡在沈砚身前,目光如寒冰般射向阿史那赫鲁:“二王子,左贤王尚未召见,你便在此私设刑堂,威逼贵客,是何道理?莫非柔然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
阿史那赫鲁被公主的气势所慑,又见沈砚如此硬气,一时间竟有些下不来台。他脸色铁青,正欲发作。
“够了!”一声威严的冷喝从帐外传来!
毡帐门帘再次掀开,左贤王阿史那咄苾,在骨咄禄等心腹的簇拥下,大步走了进来!他身材并不十分高大,却如山岳般沉稳,面容刚毅,线条如同刀劈斧凿,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燃烧着压抑的怒火,首首射向阿史那赫鲁!
“父王…”阿史那赫鲁脸色一变,连忙躬身。
阿史那咄苾看都没看他,目光如同实质般瞬间锁定了被公主搀扶着、脸色惨白却挺首脊梁的沈砚!当他的视线落在沈砚脸上,尤其是那双深邃沉静、却依稀能看出妹妹云罗影子的眼睛时,他魁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手中紧握的、那枚拓拔野呈上的狼王玉符,几乎要被他捏碎!
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毡帐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阿史那咄苾在沈砚面前站定,目光从沈砚的脸,移到他染血的断臂,再移到他按在伤口上、指缝间渗出血迹的左手…那血迹,与玉符上残留的、早己干涸发黑的某种印记,仿佛重叠在了一起。
“像…太像了…”阿史那咄苾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穿越了十七年时光的痛楚和难以置信的颤抖,“这眉眼…这倔强…和她…一模一样…”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己是一片赤红!他猛地转身,对着呆立当场的阿史那赫鲁,爆发出雷霆般的怒吼:
“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