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秋意渐浓,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顾氏艺术中心外的林荫道。“云中”排练厅内,云晚正进行《涅槃》的倒数第二次联排。汗水浸湿了她的练功服,每一次跳跃、旋转都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专注,仿佛要将灵魂深处的黑暗与痛楚全部倾泻于足尖之下。音乐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她以一个极具冲击力的、身体几乎折叠的坠落姿态定格,胸膛剧烈起伏。
“好!就是这种力量!”林岚老师激动地拍手,随即又皱眉,“但晚晚,最后那个落地的控制,还是差一点‘稳’,感觉心绪有点飘?明天就是带妆彩排了,得把状态完全沉下来。”
云晚喘着气,抹去额角的汗珠,眼神深处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知道了,林老师。我再琢磨一下。” 心绪飘?她如何能沉?星辰坠落的画面日夜啃噬着她,而调查的线索却如同陷入泥沼。
回到专属休息室,温热的花洒冲刷着身体的疲惫,却冲不散心头的沉重。她裹着浴巾走出,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个不起眼的旧手机。这是她用于秘密调查的通讯工具。屏幕亮着,一条来自加密号码的简短信息:【周维安牵线,约到一位当年在RBS(英国皇家芭蕾舞学院)工作过的退休舞台技工,姓陈。明早十点,东西胡同茶馆“听雨轩”。】
云晚的心猛地一跳。周维安!这条顾淮瑾递来的“梯子”,终于搭上了第一个可能知情的人!她迅速回复确认,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晚晚?”顾淮瑾低沉的声音传来。
云晚迅速将旧手机塞进浴巾口袋,调整呼吸,换上温顺的神情:“进来吧。”
门开了,顾淮瑾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姜茶。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峻,多了些居家的柔和。他目光扫过她湿漉漉的头发和带着疲惫的脸,眉头微蹙:“又练到这么晚?林岚说你今天状态不对。”
“最后一段总感觉差点意思,想再磨磨。”云晚接过姜茶,温热的杯壁熨贴着掌心,她自然地靠近他,汲取他身上雪松混合着淡淡烟草的气息,“淮瑾,谢谢你的姜茶。” 称呼的改变在私下里己无比自然。
顾淮瑾很自然地伸手,用指腹擦去她鬓角滑落的水珠,动作带着亲昵的随意:“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幽灵阶梯’己经证明了你。”他的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唇色上,“明天彩排后,带你去个地方,放松一下。”
“去哪?”云晚抬眼,带着一丝好奇和依赖。
“暂时保密。”顾淮瑾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手指顺势滑到她后颈,力道适中地按捏着紧绷的肌肉,“不过保证你会喜欢。”他指尖的温度和恰到好处的力道,带来一阵舒适的酥麻感,让云晚几乎沉溺在这危险的温柔里。有那么一瞬间,复仇的火焰似乎被这暖意暂时压了下去。
然而,当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镜中自己锁骨下方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是星辰十岁生日时,两人打闹不小心被树枝划伤的,星辰也有一道一模一样的——冰冷的现实瞬间将她拉回。她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顾淮瑾敏锐地察觉到了:“怎么了?”
“没什么,”云晚迅速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将头轻轻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声音带着一丝撒娇般的疲惫,“就是有点累。淮瑾,你按得真好。”
顾淮瑾没有追问,只是更专注地替她放松肩颈。两人依偎着,休息室里只剩下暖气的低鸣和他手指按压肌肉的细微声响,气氛安宁得近乎虚幻。云晚闭着眼,鼻尖萦绕着他的气息,心却在冰火两重天中煎熬。这虚假的温情越美好,她心底的恨意就越发灼人。
第二天清晨,云晚提前一小时抵达了东西胡同深处的“听雨轩”。这是一家老式茶馆,木质结构,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茶香和老木头的气息。她在最角落的包间坐下,点了一壶最普通的茉莉花茶。
十点整,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的老人,在周维安助理的引领下,有些局促地走了进来。他就是陈伯。
“陈伯,您坐。”云晚起身,态度恭敬,“我是云晚,麻烦您跑一趟了。”
陈伯摆摆手,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云晚,带着一丝警惕和岁月的沧桑:“云小姐客气了。周老板说你想了解点RBS老早以前的事?”他的口音带着浓重的闽南腔。
“是的,陈伯。”云晚为他斟上茶,语气恳切,“我在写一篇关于RBS舞台技术变迁的论文,想了解一些十几年前的具体操作流程和记录管理。特别是……2017年前后,那会儿您还在学院工作吧?”
听到“2017年”,陈伯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几滴茶水溅落在桌面上。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是啊,那会儿还在。不过,都是些老黄历了,舞台技术更新换代快,我们那套老东西,早过时喽。”
“历史总是有借鉴意义的。”云晚微笑,将一盒上好的茶叶轻轻推到陈伯面前,“听说当年舞台机械维护的记录都特别详细?比如升降台、灯光吊杆这些关键设备的每日检查、每周保养?”
陈伯看了一眼茶叶,又看了看云晚真诚的脸,警惕似乎放松了些:“详细是详细,但也得分情况。大的演出前,检查自然严格,记录也齐全。平时嘛……嘿嘿,”他露出一丝苦笑,“人手紧,任务重,有时候就是走个过场,签个字完事。真要出事,那记录就是命根子,没事的时候,谁在乎那几张纸?”
“那……如果设备真的出了意外,比如……升降台故障,”云晚小心翼翼地抛出关键词,紧紧盯着陈伯的表情,“这些记录还能查到吗?学院应该有存档吧?”
陈伯的脸色明显变了变。他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大口,像是要压惊,眼神开始闪烁:“意外?哪有什么意外……RBS的设备,都是顶好的,维护也……也到位。”他语速变得有些快,“记录?那么久的事了,谁知道还在不在……学院后来翻新过档案室,好多老东西都处理掉了。”
云晚的心沉了下去。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陈伯的慌乱。“处理掉了?那太可惜了。”她故作惋惜,“那当时负责具体维护的人呢?比如……我记得好像有个叫李凯的技工,技术好像很不错?”
“阿K?!”陈伯像被针扎了一样,差点跳起来,茶杯“哐当”一声放在桌上,茶水泼出来大半。他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抖:“你……你问他做什么?!他……他早就不干了!出……出国了!对,出国了!没人知道他在哪!”
“陈伯,您别紧张。”云晚连忙安抚,声音放得更柔,“我只是听说他技术好,想了解下当年的维护细节。找不到人就算了。”
陈伯喘着粗气,眼神惊惶地西处张望,仿佛怕隔墙有耳。他凑近云晚,用近乎耳语的声音,急促地说道:“云小姐,听我一句劝!别问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那些记录……就算没被处理掉,也肯定……肯定找不到了!还有阿K……他惹不起……我们也惹不起……” 他话没说完,猛地站起身,像躲避瘟疫一样,连那盒茶叶都没拿,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包间。
云晚独自坐在昏暗的包间里,心如同坠入冰窟。陈伯的反应印证了她最坏的猜想——当年的记录,要么被销毁,要么被篡改!而关键证人阿K的消失,绝非偶然,背后有着强大的力量在掩盖!那句“惹不起”像冰锥一样刺入她的心脏。是谁?是江雪翘?还是……她不敢深想顾淮瑾当年无意间为江雪翘抹平痕迹,究竟“无意”到了什么程度?
带着沉重的心情,云晚回到公寓。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再次登录那个加密的云端存储。里面是她这些年通过各种途径收集的、关于星辰事故的所有零碎信息:新闻报道的只言片语、学校发布的官方通告语焉不详、几个当时在场同学的模糊回忆、口径一致地描述为“意外失足”……
她的目光停留在几张翻拍的旧照片上。其中一张是星辰出事前几周,在RBS道具间门口拍的。背景里,道具间的门虚掩着,里面堆放着各种布景和器械。云晚将照片放到最大,仔细查看道具间内部的角落。
突然,她的呼吸停滞了!
在道具间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工具箱旁边,露出小半截纸箱。纸箱上印着一个模糊的Logo和一行小字!云晚立刻调出图片处理软件,锐化、对比度调整……几分钟后,那行小字变得清晰可辨:
【XX精密机械 - 舞台配重块(型号:PT-7)】
而Logo,赫然是属于一家在业内以高稳定性著称、但价格极其昂贵的德国品牌!
云晚的心狂跳起来!星辰出事,正是因为《吉赛尔》第二幕中,她所站的升降平台在完成一个关键的高空旋转动作时,一侧突然失控下坠!官方调查结论是“老旧设备偶发故障”。但PT-7型号的配重块,是当时最新、稳定性最高的型号之一,用在RBS主舞台这种顶级场所,怎么可能轻易“故障”?而且,这么昂贵的配件,如果更换,必定有详细的采购和安装记录!
这是一个巨大的矛盾点!也是指向人为破坏的关键证据!
她立刻开始搜索这家德国公司在2017年与RBS的交易记录。然而,公开信息寥寥无几。她尝试了几个特殊的数据库入口,利用之前从顾淮瑾那里获取的某些权限,终于找到了一条被标记为“己归档-非公开”的简短记录:
【2017.03.15 RBS 舞台维修部 申请采购 PT-7 配重块 x 2 (紧急采购)】
申请日期,就在星辰出事前不到一周!而采购理由一栏,赫然写着:【替换损坏部件(事故后检查)】!
事故后检查?云晚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星辰是2017年3月22日出的事!这份采购申请日期是3月15日!这是在星辰出事前就申请更换?!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星辰出事前,就有人知道主舞台的配重块有问题?甚至可能……是故意让有问题的设备继续运行?!
巨大的震惊和愤怒让云晚几乎喘不过气。她颤抖着手,试图找到这份申请的审批人、执行人,以及更详细的维修记录……但后面的记录一片空白!仿佛这份申请只是一个孤立的、没有下文的幽灵文件!
就在她全神贯注于屏幕时,公寓的门铃突然尖锐地响起!打破了死寂!
云晚一惊,迅速合上电脑屏幕。她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看——门外空无一人。她皱紧眉头,谨慎地打开门。
门口的地垫上,静静地躺着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信封。
云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警惕地环顾西周,确认无人,才迅速捡起信封关上门。
信封很薄。她撕开封口,里面只有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皱巴巴的旧照片——正是星辰出事前在道具间门口拍的那张!照片上,星辰笑容灿烂,背景里那个印着配重块标识的纸箱清晰可见!
照片背面,用猩红色的、歪歪扭扭的印刷体写着几个冰冷的大字:
【到此为止。否则,下一个就是你。】
字迹下方,画着一个极其简陋、却透着狰狞意味的图案——一个歪斜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小雪橇!
一股寒意从云晚的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攥着照片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脏,但下一秒,更汹涌、更炽烈的仇恨火焰轰然腾起,将那恐惧焚烧殆尽!
她死死盯着照片背面那个猩红的雪橇图案,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寒光。
江雪翘吗……
你终于,坐不住了?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