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氏舞苑亚洲总部的排练厅,风格与“云中”截然不同。这里没有奢华的悬浮地板和璀璨的水晶灯,取而代之的是原始的灰色水泥地面、的钢筋结构,以及巨大的、可移动的黑色镜面墙。冷白的灯光从高处倾泻而下,营造出一种空旷、冷冽、甚至带着一丝实验性压迫感的空间。
云晚穿着最简单的黑色紧身舞服,赤着脚,站在空旷的排练厅中央。空气中弥漫着松香和冷金属的气息。蓝逸枫站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同样一身黑衣,神情专注而充满引导力。
“晚晚,记住,‘暗河’不是具象的河流。”蓝逸枫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它是你心底那条无法言说、承载着所有沉重、黑暗、被压抑的情感的地下暗流。它冰冷、粘稠、充满阻力,试图将你拖入无光的深渊。”
他缓缓抬起手臂,做出一个在水中艰难划动的动作,身体随之扭曲、下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拖拽:“感受那份阻力,那份无处不在的压迫感,来自西面八方……来自过去,来自记忆深处,来自那些你无法挣脱的枷锁……”
云晚闭上眼睛,努力将自己沉入蓝逸枫描述的情境中。冰冷、粘稠、拖拽……这些词语像冰冷的触手,轻易地缠绕上她刻意封存的记忆。星辰坠落时那惊恐的眼神、身体失控下坠的失重感、台下瞬间爆发的尖叫……如同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她猛地睁开眼,瞳孔因内心的惊悸而微微放大。排练厅冷白的灯光,此刻在她眼中仿佛扭曲成了当年舞台事故时刺眼的红色追光!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跟撞到冰冷的镜面墙,发出轻微的“咚”声。
“很好,就是这种被围困的感觉。”蓝逸枫没有察觉她的异样,继续引导,“现在,你要挣扎!不是外在的、暴力的挣扎,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无声的呐喊和反抗!你的身体被束缚,但你的意志在燃烧!用你每一寸肌肉的颤抖,用你眼神里的绝望和不甘,去对抗这条试图吞噬你的‘暗河’!”
他示范了一个极其痛苦而充满力量的起身动作,仿佛从泥沼中艰难挣脱,颈部的青筋都微微凸起:“来,跟着我,晚晚。从沉沦中……挣扎出来!”
音乐响起。低沉、压抑、如同深渊底部的轰鸣,带着不规则的、令人心悸的鼓点。蓝逸枫的身体随着音乐开始律动,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被束缚的痛苦和强烈的求生欲。
云晚强迫自己跟上。她模仿着蓝逸枫的动作,下沉、蜷缩、被拖拽……但每一次试图“挣扎起身”时,那可怕的失重感和星辰坠落时绝望的尖叫就在她脑海中无限放大!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舞服,不是因为动作的难度,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浅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对!就是这样!”蓝逸枫沉浸在教学里,声音带着鼓励,“让痛苦流出来!不要压抑!晚晚,更深一点!让那暗河淹没你,再撕开它!用你的愤怒!用你的不甘!”
“愤怒……不甘……” 这两个词像最后的导火索!
伦敦,英国皇家芭蕾舞学院主舞台
刺眼的红色追光灯如同血瀑般笼罩着舞台中央。十五岁的许星辰,穿着吉赛尔幽灵女王的白色纱裙,正在完成一个高难度的、需要升降平台配合的连续大跳旋转(Graé en tournant)。
云晚躲在侧幕条后,紧张地看着。她看到星辰脸上专注而自信的光芒。
突然!
就在星辰完成最后一个腾空旋转,足尖即将落在升起的平台边缘时——
平台左侧毫无预兆地、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猛地向下倾斜、塌陷!
星辰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从自信变成极致的惊愕和恐惧!她的身体在空中失去了平衡,如同折翼的天鹅,朝着倾斜的、布满尖锐舞台机械的黑暗缝隙坠落下去!
“星辰——!!!” 云晚撕心裂肺的尖叫被淹没在台下观众更大的惊呼和混乱声中。她看到星辰的白色裙摆在猩红的灯光中一闪,然后消失在舞台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时间仿佛被拉长,星辰坠落的身影在她眼中变成了慢镜头,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那惊恐瞪大的眼睛,那徒劳伸出的、想要抓住什么的手,那被黑暗吞噬的最后瞬间……
“不——!!!” 排练厅里,云晚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那根本不是表演,而是灵魂被撕裂时迸发出的、最原始的恐惧和绝望!
她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滞!身体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剧烈地颤抖起来,冷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黑色的舞服,在冰冷的地板上洇开深色的水痕。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瞳孔涣散失焦,仿佛灵魂己经脱离了躯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她双手死死地扼住自己的喉咙,仿佛那里被无形的绳索勒紧,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张着嘴,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如同濒死般的嗬嗬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痉挛,像一只被丢上岸濒死的鱼。
“晚晚!”蓝逸枫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超出排练范畴的剧烈反应惊呆了!他立刻冲上前,试图扶住她,“晚晚!你怎么了?!”
他的手刚碰到云晚的手臂,就被她如同触电般猛地甩开!她像受惊的困兽,眼神涣散却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身体拼命地向后蜷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镜面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别碰我!别过来!星辰……星辰掉下去了……血……好多血……” 她语无伦次地嘶喊着,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混合着冷汗,在她惨白的脸上肆意流淌。她的身体在剧烈的颤抖中滑倒在地,蜷缩成一团,双手依然死死地扼着脖子,仿佛要将那窒息感扼断。
蓝逸枫的心被狠狠揪紧!巨大的震惊和心痛席卷了他!他瞬间明白了!这不是表演的失控,这是深埋心底、被残酷唤醒的创伤应激反应!星辰……Stella的坠亡!那场毁灭性的舞台事故!
他立刻做出了最专业的反应。他迅速退后一步,拉开一点距离,避免自己的触碰再次刺激到她。他单膝跪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声音放得极其低沉、缓慢、柔和,带着强大的安抚力量:
“晚晚……看着我,晚晚。”他的声音如同温暖而稳定的锚,“是我,逸枫。蓝逸枫。这里很安全,没有舞台,没有灯光,只有我。你不在伦敦,你在京市,在蓝氏舞苑的排练厅里。看着我……”
云晚涣散的目光似乎被他的声音牵引,艰难地、一点点地聚焦在他脸上。那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心疼和理解,没有一丝评判或惊愕,只有纯粹的关切。
“对,看着我。晚晚,深呼吸……”蓝逸枫缓慢地、清晰地示范着深长的呼吸,“吸气……慢慢地……吸到你的腹部……对……然后,慢慢地……呼出来……把那些不好的感觉,呼出去……” 他一遍遍地引导,声音稳定得如同磐石。
云晚的身体依旧在剧烈颤抖,窒息感并未完全消退,但蓝逸枫那稳定而充满安全感的声音,像一根救命的绳索,将她从溺毙的边缘一点点拉回。她开始尝试跟随他的指令,破碎的呼吸声逐渐带上了一丝微弱的节奏。
“很好……晚晚,做得很好……”蓝逸枫持续地鼓励着,目光始终温和地锁住她,“这里只有我们,没有别人。你很安全。我在这里陪着你。试着松开手……对,慢慢地松开……喉咙没有被勒住,空气是自由的……”
云晚扼住喉咙的手指,终于开始一点一点地松开,露出了脖颈上被自己掐出的、触目惊心的红痕。她依旧蜷缩着,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但身体的痉挛开始减轻,只剩下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和无声的流泪。
蓝逸枫没有立刻靠近。他依旧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只是用声音和目光持续地安抚着她,让她感受到安全和被接纳。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旷冰冷的排练厅里,只剩下云晚压抑的啜泣声和蓝逸枫低沉稳定的引导。
不知过了多久,云晚身体的颤抖终于慢慢平息下来,只剩下偶尔的抽噎。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弱感席卷了她。她无力地靠在冰冷的镜面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泪水无声地滑落。
蓝逸枫这才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靠近。他脱下自己的开衫外套,动作轻柔地披在云晚被冷汗浸透、冰冷颤抖的身上。他没有试图拥抱她,只是在她身边同样靠着镜面坐下,保持着一个让她感到安全的距离。
“没事了,晚晚。”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浓浓的痛惜,“都过去了……我在这里。”
云晚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感在她心中翻腾。她最深的伤口,最不堪的脆弱,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蓝逸枫面前!他知道了!他知道了星辰的死对她造成的毁灭性打击!他知道了她内心那无法愈合的创伤!他会怎么想?他会告诉别人吗?顾淮瑾……如果顾淮瑾知道了……
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她。她猛地转头看向蓝逸枫,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脆弱,嘴唇颤抖着:“逸枫……你……”
“嘘……”蓝逸枫立刻打断她,眼神无比认真,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晚晚,我什么都不会问。除非你想说。”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刚才经历的,是你内心最深处的伤痕。它属于你,也只属于你。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包括顾淮瑾。这是我的承诺。”
他的话语如同温暖的泉水,瞬间浇熄了云晚心中升腾的恐慌。她看着蓝逸枫那双盛满真诚、理解、毫无杂质的琥珀色眼眸,那里面没有窥探,没有评判,只有纯粹的关怀和守护秘密的郑重。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几乎将她淹没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被理解的酸楚。
她闭上眼,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不再是恐惧的泪水,而是混合着巨大委屈、痛苦和被理解后的脆弱释放的泪水。身体因为脱力而微微摇晃。
蓝逸枫没有多言,只是默默地将一瓶拧开的、温度适宜的矿泉水轻轻放在她手边,然后安静地陪在她身边,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峦,为她抵挡着外界的窥视和内心的风暴。他望着她无声哭泣的侧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楚和了然。他终于明白了她眼中那份挥之不去的沉重从何而来,明白了她舞蹈中那股撕裂灵魂的力量源泉,也明白了她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背负着整个天空在跳舞的模样。
Stella的离去,如同在她心上剜出了一个巨大的、永不愈合的血洞。
而她,一首独自在这片血泊中,跳着一场无人知晓的、绝望而悲壮的独舞。
不知过了多久,云晚的泪水终于止住。她极度疲惫地靠在镜面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晚晚,”蓝逸枫的声音低沉而温和,“我让助理准备了热茶和毛毯,在隔壁休息室。你需要休息,需要温暖。我扶你过去?”
云晚无力地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匮乏。
蓝逸枫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他支撑着她几乎虚脱的身体,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温暖的休息室。在推开休息室门的瞬间,他低头看着怀中苍白脆弱的云晚,琥珀色的眼眸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温柔。
“晚晚,”他轻声说,声音带着一种守护的誓言,“从今往后,在你跳这场独舞的时候……至少,让我为你留一盏灯,好吗?”
云晚靠在他坚实的臂弯里,感受着那久违的、不带任何目的的温暖与支撑,意识在极度的疲惫中沉浮。她没有回答,只是在那令人安心的温暖中,彻底放任自己陷入了昏沉的黑暗。
星辰,姐姐的伤疤……被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