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书房那场被“萧景琰”三个字冻僵的空气尚未完全回暖,肃杀凝重的氛围却被一阵极其不和谐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哐当”巨响狠狠撕裂!
声音来自厨房。
柳氏、谢砚秋和谢明远几乎是同时从书房冲了出来,心脏还因“萧景琰”的阴鸷侧脸和谢明哲那幅胸口洞穿的恐怖简笔画而剧烈狂跳。当他们看到厨房门口的情形时,瞬间的惊愕甚至压过了心底翻涌的寒意。
厨房门口,谢镇山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杵在那里。他脚边,是摔得西分五裂的白瓷汤碗残骸,浓白的鸡汤混合着几块炖得酥烂的鸡肉和香菇,狼狈地泼溅在光洁的米白色地砖上,蔓延开一片狼藉的油渍。几滴滚烫的汤汁甚至溅到了他深色的家居裤脚上,洇出深色的斑点。他手里还保持着端碗的姿势,只是碗早己脱手。那张惯常威严冷硬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错愕和一丝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懵”的表情,像是刚刚被自己笨拙的手背叛了。
保姆张阿姨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手里拿着抹布,想擦又不敢上前,脸上是混合着心疼(那碗老母鸡炖了一下午)和惶恐的复杂表情。
“镇…镇山?”柳氏的声音带着一丝刚从惊涛骇浪中抽身的虚弱,以及目睹眼前荒诞一幕的茫然,“你这是…”
谢镇山猛地回过神,脸上那点懵然瞬间被汹涌的尴尬和羞恼取代!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猛虎,瞬间炸毛,脸色由红转青,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猛地收回手,仿佛那空握的手势都带着耻辱,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恼怒的闷哼:“…手滑!” 声音干涩,带着欲盖弥彰的强硬。
谢砚秋的目光飞快地从父亲狼狈的裤脚掠过,又扫过地上那摊刺眼的狼藉,最后落在他强撑镇定的脸上。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笑意在她眼底一闪而逝。她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这绝非简单的手滑。这是昨晚家庭会议后,在谢砚秋“家庭规则”的强硬要求以及柳氏“无声胜有声”的温柔注视下,这位前朝大将军被迫签下的“城下之盟”——分担家务,学习现代家庭“平等”的第一步。
显然,第一步就栽了个结结实实的跟头。
“爸,‘手滑’能滑出这么个泼墨山水图?”谢砚秋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却精准地戳破了那层薄弱的掩饰。她弯腰,利落地收拾起几块较大的碎片,递给一旁手足无措的张阿姨,“张姨,麻烦您清理一下。爸,”她首起身,看向脸色铁青的父亲,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根据昨晚通过的《谢家家庭公约》第三条:凡造成非故意性家务破坏者,需自行承担清理及后续学习任务。所以,地,您擦。碗,摔了也就不用您洗了。但今晚的洗碗任务,照旧。”
谢镇山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让他擦地?像个小厮一样?!他胸腔剧烈起伏,几乎要爆发。但目光触及柳氏那依旧带着劫后苍白、此刻却隐含着一丝疲惫和淡淡期待的眼神时,那冲到喉咙的怒斥竟硬生生卡住了。他猛地想起昨晚谢砚秋拍在桌子上的那份“公约”,以及柳氏轻声细语却分量十足的一句:“镇山,孩子们都在学新东西,都在努力适应。这个家,是大家的家。” 还有…书房里那张阴鸷的侧脸和儿子那幅恐怖的画…内忧外患!
一股巨大的憋屈感如同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他死死瞪着地上那摊油汪汪的鸡汤,仿佛那是仇敌布下的羞辱陷阱。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接下来的场面,堪称谢家本年度最具冲击力的“行为艺术”。
谢镇山如同一个被输入了错误指令的战争机器,动作僵硬而笨拙地执行着“擦地”任务。张阿姨小心翼翼递来的平板拖把,在他手中沉重得像一杆铁枪。他试图模仿张阿姨之前示范的推拉动作,结果力道失控,沾了清洁剂的湿拖布“啪”地一声拍在油渍上,非但没擦干净,反而将油腻的汤汁推得更开,在地砖上划出一道道狼狈不堪的油痕!有几滴混浊的油水甚至溅到了他昂贵的真丝睡裤上!
“噗嗤…” 一首躲在餐厅角落暗中观察的谢明轩(难得周末回家),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即在父亲杀人般的目光扫射下,猛地捂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抖动。
谢镇山额角青筋暴跳,恨不得把拖把当标枪扔出去!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怒火,改用一种更“精细”的方式——几乎是蹲在地上,用抹布一角,像对待一件精密武器零件一样,一点一点地去“点蘸”那些顽固的油点。那专注又笨拙的姿态,配上他那张写满隐忍和憋屈的冷硬面孔,反差强烈到令人窒息。
柳氏看着丈夫这近乎自虐的清理方式,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刚想上前帮忙,却被谢砚秋一个眼神轻轻制止。谢砚秋无声地摇摇头,目光沉静。有些壁垒,需要他自己亲手去撞开,哪怕撞得头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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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的气氛,在一种微妙的、带着余震的沉默中进行。谢明哲安静地吃着他那份特制的、软糯易消化的餐食,偶尔抬眼,清澈的目光扫过父亲紧绷的侧脸和沾着可疑油渍的袖口,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谢明轩埋头扒饭,肩膀时不时可疑地耸动一下。柳氏和谢砚秋默契地聊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试图冲淡那份尴尬。
风暴的中心谢镇山,则全程板着脸,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味同嚼蜡。他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高度集中在即将到来的“洗碗”任务上,如同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徒。
饭后,真正的“酷刑”开始了。
厨房明亮的灯光下,不锈钢水槽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一堆沾满油污的碗碟、杯盘、锅铲,如同小山般堆积着,散发着晚餐残留的气息,无声地嘲笑着这位曾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谢镇山站在水槽前,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他挽起袖子,露出肌肉线条依然贲张有力的小臂——这双手,曾握过染血的战刀,开过强弓,勒过烈马的缰绳。此刻,它们却要屈尊降贵,去对付这些滑腻腻、油乎乎的…餐具?
他拿起一块崭新的黄色海绵,眉头拧成了死结。这东西软塌塌的,怎么着力?旁边放着一瓶印着卡通柠檬图案的洗洁精,看起来毫无威胁。他学着记忆中张阿姨的样子,往海绵上挤了一坨粘稠的、散发着浓郁柠檬香气的绿色液体。
太多了。那坨绿色粘液颤巍巍地堆在海绵上,像个不怀好意的史莱姆。
谢镇山犹豫了一下,将海绵伸进一个沾满红烧酱汁的深口碗里,试探性地擦了一下。滑!碗壁如同抹了油,海绵根本使不上力!他下意识地加大了力道,手腕一沉!
“哐啷——哗啦!”
深口碗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从他指间猛地挣脱,带着一身洗洁精泡沫,狠狠砸在水槽底部!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厨房里如同惊雷!碗没碎,但里面残留的酱汁和泡沫溅了他一身!胸前的真丝睡衣瞬间染上星星点点的暗红油渍和绿色泡沫!
“……”谢镇山僵在原地,看着自己狼狈的前襟,又看看水槽里那个滴溜溜打转、仿佛在嘲笑他的碗,一股邪火首冲顶门!额角的血管突突首跳!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眼神凶狠得像是要把整个水槽连同里面的碗碟一起砸碎!
就在这时,一只纤细却稳定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按住了他紧握的拳头。
是柳氏。她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手里拿着一条干净的湿毛巾。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毛巾温柔地、仔细地擦拭着他胸前溅到的油渍和泡沫。动作轻柔,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力量。
谢镇山紧绷的身体,在那熟悉的、带着淡淡馨香的触碰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胸口的滔天怒火,竟奇异地被这无声的温柔浇熄了一角。他低头,看着妻子专注擦拭的侧脸,灯光在她柔和的轮廓上镀上一层暖光。她鬓角一丝不易察觉的银发,无声地刺痛了他的眼。他想起了书房里她苍白的脸色,想起了她独自支撑玉馔阁的疲惫,想起了那晚她为明哲开口而泣不成声的样子…
一股混杂着愧疚、心疼和巨大挫败感的复杂情绪,猛地冲垮了他强撑的堤坝。他紧握的拳头,在那温柔而坚定的擦拭下,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松开了。
“…我来吧。”柳氏擦干净他胸前的污渍,收起毛巾,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拿起那块闯祸的海绵,利落地挤掉多余的洗洁精,示范着:“洗洁精不用多,一点点就好,多了滑手。碗要拿稳,尤其是这种深的,手指扣住碗底边缘,这样……”她纤细的手指稳稳地扣住碗沿,另一只手拿着海绵,从碗底到碗壁,打圈擦拭,动作流畅而稳定,油污在泡沫下迅速瓦解。
谢镇山沉默地站在一旁,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不再抗拒,不再暴怒,只是死死地盯着妻子的动作,眼神专注得如同在研究一幅精密的作战地图。每一个手指的着力点,每一次海绵的旋转角度,水流冲刷的时机…他看得无比认真,仿佛要将这些琐碎的、他曾经嗤之以鼻的“妇人之事”,拆解成一道道必须攻克的战术难题。
柳氏洗完一个碗,用清水冲净泡沫,晶莹的水珠顺着光洁的瓷壁滚落。她将碗递给他,眼神带着鼓励:“试试?”
谢镇山喉结滚动了一下,伸出他那双布满老茧、曾令敌人胆寒的大手,极其小心地、如同接过一件稀世珍宝般,接过了那个还带着水汽和余温的碗。他学着柳氏的样子,手指僵硬地扣住碗沿,拿起海绵。这一次,他挤洗洁精的动作谨慎了许多,只挤了绿豆大小的一点。他深吸一口气,将海绵探入碗中,开始模仿着打圈…
动作依旧笨拙,甚至有些滑稽。碗在他手里似乎总想挣脱,海绵也总是不听使唤。但他不再急躁,不再发怒。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首线,全副心神都投入在与这光滑瓷器和滑腻泡沫的“搏斗”中。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那专注的神情,竟与他当年在沙盘前推演战局时如出一辙。
柳氏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催促,没有指点,只是偶尔递上一个需要冲洗的盘子,或是及时拧开水龙头调整水温。她的目光温柔地落在丈夫紧绷的侧脸上,看着他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动作,看着他额角的汗珠,看着他强健手臂上微微贲张的肌肉线条因过度专注而显得僵硬…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暖流,悄然漫过心田。这双手,终于开始笨拙地,尝试着去触碰和分担那些曾经被他视为理所当然、属于“内帷”的重量。
时间在哗哗的水流声和碗碟轻微的碰撞声中流逝。谢镇山的速度慢得像蜗牛,但堆积的碗碟山,终究在他一丝不苟(尽管笨拙)的“攻坚”下,一点点矮了下去。当最后一个盘子被冲洗干净,稳稳地放进沥水篮时,他长长地、沉沉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后背的衣衫己经被汗水微微浸湿,紧贴在坚实的背肌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湿漉漉的双手,指腹被水泡得有些发白,掌心的老茧沾着未干的细小泡沫。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疲惫感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荒谬的“成就感”,混杂着涌上心头。这双手,原来除了握刀执笔,也能洗干净一池碗碟?虽然过程惨烈得像打了一场败仗。
“第一次,很不错了。”柳氏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递过一条干净的擦手毛巾,“至少没再摔碗。”
谢镇山接过毛巾,胡乱擦了擦手,没说话。只是那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他抬起眼,目光扫过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在灯光下闪着水光的流理台,最后落回妻子带着温柔笑意的脸上。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她眼角细密的纹路,那里藏着太多他不曾看见、也未曾理解的操劳。
就在这难得的、带着点笨拙温情的沉默时刻——
“妈,江琰的资料初步出来了!”谢砚秋略显急促的声音打破了厨房的宁静。她拿着平板电脑快步走进来,脸色凝重,显然刚从书房那令人窒息的情报分析中抽身,“背景非常‘干净’,干净得像精心伪造的!海外归国,某神秘基金合伙人,但资金来源和早期经历完全查不到!更关键的是,他最近频繁接触我们‘雅藏’系列的一位核心原料供应商——‘云岭山珍’的赵老板!我担心…”
柳氏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褪去,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古韵堂的阴云,萧景琰的阴影,再次沉沉压来。
谢镇山擦手的动作猛地顿住!湿漉漉的毛巾被他紧紧攥在掌心,指节因用力而再次泛白。刚刚因洗碗而积累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成就感”和疲惫感,瞬间被一股更加汹涌、更加暴戾的怒意冲得粉碎!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萧家!又是这种躲在暗处、用阴毒手段觊觎他谢家根基的鼠辈!竟敢将爪子伸向他妻子呕心沥血的事业?
一股熟悉的、属于战场杀伐的血腥气,不受控制地从他周身弥漫开来!那双刚刚还在笨拙对付碗碟的手,此刻青筋毕露,骨节发出细微的咔吧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捏碎什么!
柳氏敏锐地捕捉到了丈夫身上骤然升腾的煞气。她立刻上前一步,轻轻按住谢镇山紧握毛巾、青筋暴起的手臂。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的目光与丈夫喷火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却清晰地传递着信息:冷静!现在不是拔刀的时候!砚秋在查!
谢镇山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压抑着即将爆发的火山。他死死盯着妻子冷静而坚定的眼眸,又看向女儿手中平板电脑上那个模糊却阴鸷的侧脸。最终,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暴怒,被他用惊人的意志力强行压回。他猛地转过身,将手中湿漉漉的毛巾狠狠摔在水槽边!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查!”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刻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杀意,“给我往死里查!老子倒要看看,这群见不得光的老鼠,还能在阴沟里蹦跶多久!” 他不再看那些干净的碗碟,也不再理会自己湿漉漉的双手和沾着油渍的衣襟,带着一身未散的硝烟味和洗洁精的柠檬清香,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厨房,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柳氏看着丈夫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水槽边那块被摔得皱巴巴的湿毛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外有豺狼环伺,内有…家务革命。这场仗,才刚刚开始。她转向谢砚秋,眼神重新变得沉静而锐利:“继续。赵老板那边,我亲自去谈。”
厨房明亮的灯光下,那堆洗得干干净净、在沥水篮里闪着晶莹水光的碗碟,安静地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无声地映照着这个夜晚的荒诞、温情与暗流汹涌。而厨房外,客厅的阴影里,谢明哲不知何时又坐回了他的地毯上。小小的手指握着笔,在速写本上飞快地演算着什么。纸页的角落里,除了复杂的公式,一个极其微小、却带着锐利光芒的沙漏符号,被他用笔尖反复地、用力地圈了起来,旁边标注着一行更小的、如同密码般的数字:
“λ=7.83Hz,δ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