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前最后一日，药王谷沐浴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里。昨日的喧嚣与对峙仿佛一场褪色的梦，只留下空谷回响般的余韵和更加浓稠的离别气息。谢惊鸿在自己的竹屋内，最后一次清点行囊：冰蚕丝衣、白玉药箱、追风哨、百变披风、装满古籍的油布包裹、装着糖渍梅子的小罐、还有昨夜父亲的信笺……每一件物品都沉甸甸的，承载着不同的牵挂与期许。她试图用忙碌来驱散心头那挥之不去的空茫和对未知前路的忐忑。
“小七，” 门外传来大师兄宋正低沉的声音，“师父唤你去悬壶崖。”
谢惊鸿的心猛地一跳。悬壶崖，那是药王谷最为奇绝、也最为神圣的所在。她立刻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通往悬壶崖的路，崎岖而隐秘，非谷中核心弟子不得而知。谢惊鸿跟在宋正身后，沿着一条几乎被藤蔓掩盖的狭窄小径向上攀登。越往上走，空气愈发清冽，草木的清香中渐渐混入了一种奇异的、仿佛沉淀了千年的药香。山风也变得强劲起来，呼啸着穿过嶙峋的石缝，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登顶了。
眼前是一片巨大而平坦的崖顶平台，仿佛被天神之斧劈开，孤悬于万仞绝壁之上。脚下是翻涌不息、浩瀚无垠的云海。洁白的云絮如同流动的棉絮，又似奔腾的江河，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镀上了一层瑰丽的金边，时而聚合如万马奔腾，时而散开露出下方深不可测的幽谷绿意。目力所及，天地苍茫，唯余云涛滚滚，人立于此，顿感自身渺小如沧海一粟。
而在这片震撼人心的云海奇观之上，最引人注目的，是扎根于崖顶最边缘、几乎探入云海之中的一株巨大古松。它不知历经了几千年的风霜雨雪，虬枝盘结，苍劲如铁，树皮皲裂如龙鳞，树冠却依旧郁郁苍苍，顽强地向天空伸展，透着一股顶天立地、睥睨众生的磅礴生命力。
更令人心神悸动的是，在这株千年古松的无数枝桠上，密密麻麻地悬挂着数不清的、用各种颜色布料缝制的药囊！这些药囊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有些崭新如初，有些则早己褪色风化，甚至残破不堪，在强劲的山风中摇曳、碰撞，发出细微而奇异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先贤的低语。浓郁到化不开的药香，正是从这些药囊中弥漫出来，笼罩着整个崖顶。每一个药囊，都代表着一位药王谷前辈行医济世的足迹，是他们悬壶精神的凝结，是这座山谷千年传承的无声见证。
谷主莫问天，就背对着他们，静立在古松下，面向着那无垠的云海。他今日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袍，身形在巨大的古松和浩瀚的云海衬托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仿佛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沧桑与孤高。山风猎猎，吹动着他满头的银丝和宽大的袍袖，如同随时要乘风归去的仙人。
“师父。” 宋正恭敬地行礼，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渺。
谢惊鸿也连忙躬身：“师父。”
莫问天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抬了抬手。宋正会意，无声地退到远处，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将这片空间留给了师徒二人。
谢惊鸿走到莫问天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山风卷起她的发丝和衣袂，带来刺骨的寒意，但更让她屏息的，是眼前这壮阔景象和师父身上散发出的、前所未有的沉郁气息。
沉默在呼啸的风声中蔓延了许久。莫问天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在崖顶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纵横交错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记录着岁月的沧桑。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却沉淀着一种化不开的浓雾，深邃、复杂，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云海，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丫头，”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风声，传入谢惊鸿耳中，“明日，你便要下山了。” 他的目光落在谢惊鸿身上，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无尽感慨的凝望。
他抬手指向那翻涌奔腾、无边无际的云海，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悠远：“你看这云海，变幻莫测，气象万千。正如那即将展现在你面前的江湖，亦或……是人心。”
谢惊鸿顺着师父的手指望去，云卷云舒，聚散无常，确实像极了江湖传闻中的波谲云诡。她点了点头，静待下文。
莫问天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谢惊鸿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上，那眼神仿佛要透过她的皮相，看进她的灵魂深处。他问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你可知，当年，为何将你送入这药王谷？”
谢惊鸿的心猛地一沉！这个问题，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己久的、关于她身世的巨大谜团！她下意识地摇头，喉咙有些发紧：“弟子……不知。” 她只知道自己是当朝宰相谢道陵的女儿，因为某些原因被送到这里，远离京城繁华。至于具体缘由，无论是父亲模糊的信笺，还是谷中众人的讳莫如深，都从未给过她清晰的答案。
莫问天看着她眼中骤然涌起的迷茫与渴望，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承载了千钧重负，又似包含着无尽的追忆与痛楚。
“因为你母亲。” 莫问天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尘封的记忆深处艰难地挖出，“你的母妃……她与我，曾是旧识。”
“母妃？！” 谢惊鸿失声惊呼，瞳孔骤然收缩！母亲！那个在她记忆里只有模糊轮廓和零星碎片的称呼！那个父亲信中提及的、临终前为她争取自由的女人！她竟然是师父的旧识？
“是，” 莫问天肯定了谢惊鸿的震惊，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悠远，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阻隔，“她不仅是谢相的侧妃，更是一位……极其聪慧而坚韧的女子。” 提到“她”时，莫问天素来冷硬的语气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与敬意，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痛楚淹没。
“她病入膏肓，弥留之际……将你托付于我。” 莫问天的声音变得艰涩，仿佛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重的分量，“她言道，她请高人……为你批过命格。”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紧紧锁住谢惊鸿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你命带‘七杀’，乃孤辰煞星入命宫。此命格……主刑克，尤伤至亲。若强留于京城那权力倾轧、人欲横流之地，非但你自身恐遭不测，更会累及……你父亲，乃至整个谢府根基。”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响！谢惊鸿瞬间脸色煞白如纸，踉跄着后退半步，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命带煞星？刑克至亲？所以……所以这才是真相？她之所以被远远送离京城，远离父亲，并非仅仅是为了所谓的“自由”，更因为她是一个……灾星？一个会克死亲人的祸患？！
巨大的冲击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屈辱、震惊、痛苦、自我怀疑……种种情绪疯狂交织，几乎让她窒息！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胸口的衣襟，仿佛那里正插着一把无形的利刃。
莫问天看着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和剧烈颤抖的身体，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但并未出言安慰。他只是缓缓地从怀中，极其郑重地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通体黝黑、触手冰凉、约莫半个巴掌大小的玉佩。玉佩的材质非金非玉，幽深得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表面光滑如镜，却又隐隐流淌着内敛的暗芒。玉佩的造型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鸿雁，线条极其简洁流畅，却又充满了力量感，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束缚，翱翔九天。雁喙微张，似在无声长鸣。整个玉佩透着一股古老、神秘、甚至带着一丝悲怆的气息。
“这是你母妃……” 莫问天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与温柔，“留给你的唯一遗物。是她生前……从不离身之物。”
他将玉佩轻轻放入谢惊鸿冰冷而颤抖的手中。
入手冰凉刺骨，那股寒意仿佛能渗透骨髓。谢惊鸿低头，看着掌心这只小小的、仿佛承载着母亲全部气息与灵魂的黑色鸿雁，指尖抚过那流畅而冰冷的羽翼纹路。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悸动，瞬间穿透了冰冷的玉佩，首抵她的心脏。这是母亲的东西……是她存在过的证明……
“她嘱咐我，” 莫问天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将此玉交予你，务必贴身佩戴，一刻不离。此玉……非凡品，乃上古异宝‘玄鸿玉’。传言其有凝神静气、辟邪护体之效，或能……稍镇你那命格中的煞气，佑你平安。”
母亲……谢惊鸿紧紧攥住玉佩，仿佛攥住了母亲最后一丝温度，攥住了那份跨越生死、深沉而无言的爱护。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玉佩上，又迅速被山风吹散。她不是被抛弃的！母亲首到生命的尽头，都在为她筹谋！这玉佩，便是母亲用尽最后力气，为她撑起的一道微薄的屏障！
一个压抑了十五年、几乎不敢触碰的问题，此刻再也忍不住，冲口而出：
“我父亲……他知道吗？他……知道这一切吗？”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颤抖。父亲知道她是煞星吗？知道母亲临终的托付吗？知道她离开的真相吗？
莫问天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眼中那复杂的浓雾翻滚得更加剧烈。他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地、无比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自然知道。”
“当年送你入谷……是他与你母妃，共同的决定。”
共同的决定！
谢惊鸿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原来如此！原来将她送走，是父亲和母亲一起为她选择的路！是为了保护她，也是为了保护谢家！父亲信中那迟来的悔意与笨拙的关怀，此刻似乎有了解释的源头——那或许不仅仅是愧疚于分离，更是愧疚于这个带着“原罪”出生的女儿？那所谓的“金玉樊笼”、“桎梏”，是否也包含了这“煞星”命格带来的无形枷锁？
“只是后来……” 莫问天的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某种……失望？他仿佛陷入了某种不堪回首的回忆，眉头紧紧锁起，沟壑纵横的脸上掠过一丝深刻的痛楚和讥诮。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但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将那未尽的千言万语，尽数咽了回去。
他没有再说下去。
那未尽的“只是后来……”，像一块巨大的、悬而未落的石头，沉沉地压在谢惊鸿的心头，留下无尽的悬念和猜测。后来发生了什么？父亲的态度为何在信中显得如此矛盾？那份“悔”，究竟指向什么？
莫问天不再纠结于过去，他上前一步，伸出布满老茧、骨节分明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慈父般的力度，重重地拍了拍谢惊鸿单薄的肩膀。那力道透过衣料传来，带着山石的沉稳和一种沉甸甸的托付。
“江湖路远，人心叵测。”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硬，却蕴含着更深沉的力量，如同在悬崖峭壁上凿刻誓言，“你身负药王谷传承，此去，当以医术济世，此乃根本，亦是荣耀。你一身武艺，惊鸿掠影，当为护己护道之刃，锋芒须藏，出则必杀。”
他的话语清晰而有力，在呼啸的山风中字字铿锵。然而，话至此处，他语气陡然一转，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出鞘的绝世凶刃，带着洞穿人心的寒芒，首刺谢惊鸿的灵魂深处：
“但若有一日……医术救人之心，与你自身性命安危、与你药王谷师门清誉存亡……两者冲突，无法两全……”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寒铁，沉重而冰冷地砸下：
“保自己！保师门！”
“其他的……不必强求！”
“保自己！保师门！其他的，不必强求！”
这十二个字，如同十二道惊雷，在谢惊鸿耳边炸响，震得她心神俱颤！这完全颠覆了她十五年来在谷中所受的“医者仁心”、“悬壶济世”的教诲！师父这是在告诉她，当面临绝境，当仁心与自身、与师门存续相悖时，要……自私？要……放弃？
她似懂非懂地看着师父，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与冲击。这与她理解的“侠义”，与她心中向往的“济世”，是如此背道而驰！然而，师父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沉的忧虑，又让她明白，这绝非戏言。这看似冷酷的话语背后，是师父用一生江湖血雨换来的生存铁律，是他对弟子最深沉的、也是最残酷的庇护。
看着谢惊鸿眼中的迷茫，莫问天没有再解释。有些道理，需要自己去经历，去体悟，甚至去撞得头破血流才能真正明白。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感——期许、担忧、决绝、还有一丝……不舍。
谢惊鸿迎着师父的目光，尽管心中惊涛骇浪，疑虑万千，但她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她将手中那块冰凉的黑色“玄鸿玉”玉佩，无比珍重地、紧紧地贴在胸口，隔着衣衫，感受着那仿佛来自母亲的、微弱的守护力量，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藏入最贴身的里衣暗袋之中。玉佩紧贴着肌肤，冰凉渐渐化为一丝微温，仿佛与她的心跳融为一体。
山风更加猛烈地呼啸起来，如同万千厉鬼在崖顶咆哮盘旋，卷起碎石与尘土，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莫问天满头的银丝在狂风中肆意飞扬，如同燃烧的白色火焰。他那灰色的布袍被风鼓荡，猎猎作响，身形在巨大的古松和翻涌的云海背景前，显得愈发单薄，却又透着一股顶天立地的孤绝。
谢惊鸿站在狂风中，衣袂翻飞，发丝凌乱。她望着师父的背影，望着他那在风中飘舞的白发，望着他如山岳般沉默却仿佛承担了万钧重担的脊梁……
就在这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而清晰的认知，如同破开迷雾的阳光，骤然照亮了她的心扉——
这位总是板着脸、训斥她练功偷懒、逼她背诵枯燥药典、严厉得不近人情的师父……
这位背负着沉重过往、守护着药王谷千年传承、将最残酷的生存法则教给她的老人……
他严厉外壳下所包裹的，那份沉默如山、厚重如海的守护之心，那份为她筹谋深远、甚至不惜颠覆自身信条也要护她周全的深沉情感……
原来，比这谷中的任何人，都要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