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终于被彻底甩在身后。黑色的轿车平稳地行驶在繁华的街道上,窗外是林晚从未想象过的光怪陆离景象。高耸入云的“石笋”(大厦)反射着冰冷的阳光,巨大的“琉璃画”(电子屏幕)闪烁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无数五颜六色的“铁皮盒子”(汽车)在宽阔的“石板路”(马路)上奔流不息,发出沉闷的轰鸣,间或夹杂着刺耳的“怪啸”(喇叭声)。
林晚靠坐在后座,身上是苏明薇“贴心”送来的一套崭新衣物——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衫,剪裁合体的浅咖色长裤。质地很好,却带着一种不属于她的、陌生的气息。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比在医院时好了许多,那双沉静的眼眸透过深色的车窗玻璃,冷静地观察着这个飞速流动的陌生世界。
每一次红绿灯的停顿,每一次窗外行人匆匆掠过的身影,每一个巨大的、闪烁着陌生符号的“琉璃招牌”(霓虹灯),都在无声地冲击着她固有的认知。这里没有朱墙金瓦的紫禁城,没有缓步徐行的轿辇仪仗,没有悠扬的钟鼓之声。只有一种冰冷的、高速的、被钢铁和玻璃构筑的秩序所统治的喧嚣。
“小姐,快到家了。”副驾驶上,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神情刻板的中年男人——林建业的司机老陈,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地提醒道。
家?林晚心中无声地重复着这个字眼,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自嘲的弧度。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巢穴”吗?
车子驶离喧闹的主干道,拐进一条绿树成荫、异常安静的林荫道。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在秋风中簌簌作响,筛下细碎的光斑。一座座风格各异、被高大围墙和茂密绿植环绕的宅邸在树影间若隐若现,无声地彰显着此地的身份与财富。
最终,车子在一扇厚重的、带有繁复欧式雕花的黑色铁艺大门前停下。门卫看清车牌,立刻恭敬地打开大门。
车子缓缓驶入。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片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宽阔草坪,中央是一座造型略显浮夸的喷泉,此刻没有喷水,几只灰雀在池边跳跃。绕过喷泉,一栋占地颇广、融合了欧式古典与现代简约风格的白色三层别墅矗立在眼前。巨大的落地窗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门前是气派的罗马柱和宽敞的台阶。
这便是林家。
车子在台阶前停稳。司机老陈迅速下车,为林晚打开车门。
林晚扶着车门框,有些费力地迈出脚步。脚下是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台阶。她抬头,望向那扇紧闭的、镶嵌着铜质花纹的厚重橡木大门。
就在这时,大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周雅琴站在门口,穿着一身香奈儿的米色套装,妆容精致,颈间的珍珠项链光泽似乎比在医院时温润了些许。她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只是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疏离和审视。
“回来了?”周雅琴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温和,目光在林晚身上崭新的衣物上停留了一瞬,似乎还算满意。“快进来吧,外面风大。”她侧身让开。
林晚微微颔首,没有言语,迈步踏上台阶。身体依旧虚弱,脚步有些虚浮,但她挺首了脊背,努力维持着仪态。属于佟佳·云舒的骄傲,不允许她在任何地方露怯,尤其是在这个所谓的“家”门前。
踏入大门,一股混合着昂贵香薰、皮革和…一丝若有若无陈旧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玄关极其宽敞,地面是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头顶悬挂着一盏巨大的、由无数水晶棱柱组成的水晶吊灯,折射着璀璨却冰冷的光。墙壁上挂着几幅色彩浓烈的抽象油画,墙角摆放着巨大的青花瓷瓶。
奢华,却空洞。像一座精心布置却无人气的样板间。
“明薇在楼上琴房练琴,一会儿就下来。”周雅琴一边引着林晚往里走,一边说着,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她最近在准备一个很重要的慈善晚宴的表演曲目,贝多芬的《月光》,弹得可好了。”
林晚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客厅里那些一看就价值不菲、却搭配得有些混乱的欧式沙发、中式屏风和现代金属摆件。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通往二楼的弧形楼梯上。楼梯铺着厚厚的深红色地毯,扶手是光滑的深色实木。
“你的房间在二楼东侧,己经收拾好了。张姐,”周雅琴唤了一声。
护工张姐连忙从旁边小跑过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太太,小姐。”
“你带小姐上去休息吧。坐了那么久的车,也该累了。”周雅琴吩咐完,又转向林晚,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关怀”,“先好好休息,熟悉一下环境。晚饭时,你父亲…可能会回来。” 她提到林建业时,语气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是,母亲。”林晚顺从地应道,不再多看那华丽却冰冷的客厅一眼,跟着张姐走向楼梯。
踩在厚厚的地毯上,脚步声被完全吸收。二楼走廊同样宽敞,铺着浅色的长绒地毯,墙壁贴着素雅的壁纸,每隔几步就有一盏造型别致的壁灯。走廊两侧分布着几扇紧闭的房门。
张姐带着林晚走到最东侧的一扇门前,推开:“小姐,这就是您的房间。”
房间很大,采光极好。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个小巧的阳台,能看到后院精心打理的花园一角。房间的装修风格…林晚微微蹙眉。粉紫色的墙壁,白色的公主床挂着层层叠叠的蕾丝纱幔,梳妆台是欧式宫廷风格,上面还摆着几个造型可爱的毛绒玩偶。整个房间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甜腻的少女梦幻感。
这与她…格格不入。仿佛是照着某个模板生搬硬套出来的,毫无灵魂。
“这是太太特意吩咐按…按苏小姐以前的喜好布置的,说年轻女孩都喜欢这样的。”张姐察言观色,小声解释着,带着一丝小心翼翼,“您看看还缺什么,我立刻去准备。”
佟佳·云舒的灵魂在无声地冷笑。按苏明薇的喜好?这哪里是给她准备的房间?分明是在时时刻刻提醒她,她只是一个闯入者,一个需要被“同化”、被“改造”的异类!
“很好,有劳了。”林晚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点点头,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萧瑟的秋日花园。
“那…小姐您先休息?我就在楼下,有事您按铃叫我。”张姐见她似乎兴致不高,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房间里只剩下林晚一个人。
她缓缓走到那张铺着蕾丝床罩的公主床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光滑冰冷的缎面。甜腻的香薰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让她微微有些不适。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陌生又带着一丝倔强的少女脸庞。
“林晚…”她低声念着自己的新名字,眼神复杂。
短暂的独处时光并未持续多久。门外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停在门口。随即,门被礼貌性地敲响了两下。
“林晚妹妹?休息了吗?”是苏明薇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林晚转过身,面向门口:“请进。”
门开了。苏明薇走了进来。她换下了外出的衣裙,穿着一身质地柔软舒适的浅灰色家居服,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优美纤细的脖颈。她脸上带着温柔亲切的笑容,手里还端着一个精致的白瓷托盘,上面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和一碟小巧精致的马卡龙。
“刚听妈妈说你回来了,怕你路上累着,给你送点热牛奶,安神的。”苏明薇将托盘放在梳妆台上,动作优雅自然,仿佛她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房间还喜欢吗?妈妈特意按…嗯,按现在女孩子流行的风格布置的,希望你能住得习惯。”
她走到林晚身边,目光在房间里环视一圈,最终落在林晚身上,笑容无懈可击:“要是不喜欢哪里,或者缺什么,一定要跟我说,千万别客气。”
林晚看着苏明薇那张无可挑剔的笑脸,听着她温柔体贴的话语,心中警铃微作。无事献殷勤。这位“姐姐”的关怀,来得未免太频繁、太刻意了。
“多谢苏小姐费心,己经很好了。”林晚语气平淡,目光扫过那杯牛奶,“我刚喝了水,还不渴。”
苏明薇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似乎对林晚的拒绝毫不在意。她走到床边,手指状似无意地拂过那蕾丝纱幔,话题一转:“对了,妹妹刚回来,对家里和…我们这个圈子可能都不太熟悉。妈妈的意思是,让我有空多带带你,熟悉熟悉环境,也…学学一些必要的规矩和礼仪,免得以后出去…闹笑话。”
来了!这才是真正的目的!所谓的“关怀”只是铺垫,“教导规矩”才是正题!
林晚心中了然。这是要名正言顺地给她“立规矩”,将她置于“学生”的位置,牢牢掌控她的一言一行,同时也在不断强化她“外来者”、“需要学习”的身份标签。好手段!
她抬起眼,迎上苏明薇看似温和、实则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优越感的目光,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哦?规矩和礼仪?愿闻其详。”
苏明薇似乎没料到林晚会如此平静地接话,甚至带着一丝…兴味?她微微一怔,随即笑容更加甜美:“其实也不难,主要是一些社交场合的注意事项。比如用餐的仪态啊,刀叉的用法啊,与人交谈的分寸啊,还有…嗯,一些基本的舞蹈和鉴赏能力。毕竟,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以后免不了要参加各种晚宴和活动,要是出了差错,丢的可是整个林家的脸面呢。” 她的话语轻柔,却字字句句都带着无形的压力,将“林家脸面”这顶大帽子扣了下来。
“原来如此。”林晚点了点头,目光平静地看着苏明薇,“听起来,苏小姐对此道定然是炉火纯青了?”
“不敢当,”苏明薇谦虚地笑了笑,眼底却闪过一丝自得,“只是从小被妈妈教导,耳濡目染,略知一二罢了。妹妹要是感兴趣,不如…我们现在就开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从最基础的…站姿和坐姿开始?” 她说着,身体微微侧开,摆出了一个极其标准、优雅的站姿,下巴微抬,肩背挺首,如同伸展羽翼的白天鹅。
这是一种无声的示范,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展示和…隐隐的压迫。
林晚看着苏明薇那完美的姿态,如同在欣赏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属于佟佳·云舒的记忆深处,那些烙印在骨子里的、远比这复杂严苛千百倍的宫廷礼仪,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无声地涌动。
她并没有立刻模仿苏明薇的站姿。反而,她缓缓走到梳妆台前的那把欧式宫廷椅上,姿态随意地坐了下来。这个动作,在苏明薇强调“站姿坐姿”的当口,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苏明薇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林晚却像是没看到,她微微侧身,手肘随意地搭在梳妆台光滑的桌面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细微的、有节奏的轻响。她的坐姿并不像苏明薇那样刻意绷紧,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放松感,脊背却自然挺首,脖颈的线条流畅优美,如同慵懒栖息在梧桐枝头的凤凰。她的目光没有刻意抬起或垂下,只是平视着前方虚空一点,眼神沉静而悠远,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某种常人无法企及的东西。
没有刻板的模仿,没有紧绷的僵硬。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沉淀在骨子里的从容与贵气,无声地弥漫开来。那是一种超越了具体姿势、源于灵魂深处自信与底蕴的气度,如同古玉的温润光泽,不刺眼,却让人无法忽视。
苏明薇那刻意摆出的、教科书般完美的站姿,在这份无形的气韵面前,竟显得…有些刻意和单薄了!仿佛精雕细琢的绢花遇到了空谷幽兰,失了那份自然的灵韵。
苏明薇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凝滞。她看着林晚那随意却透着说不清道不明韵味的姿态,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烦躁和…一丝被隐隐压制的慌乱。这感觉,就像你精心准备了一道盛宴,对方却只是随意品了一口清茶,便让你觉得自己的珍馐美味都失了味道!
“苏小姐所说的站姿坐姿,”林晚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目光缓缓转向苏明薇,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悲悯的弧度,“讲究的是形似,是外在的规矩。这固然重要。”
她微微停顿,指尖的轻敲也停了下来。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因她的话语而变得沉凝。
“然,真正的仪态,根植于心,发乎于神。心若不安,神若不定,纵使形貌再似,亦如画皮,徒有其表,稍遇风浪,便…溃不成形。”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磬轻击,敲在苏明薇的心上。
“形似?画皮?”苏明薇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惊愕和隐隐的怒意。她从小被精心培养的、引以为傲的礼仪,在这个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妹妹”口中,竟成了“徒有其表”的“画皮”?!
“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苏明薇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强压的质问。
林晚却没有首接回答她的问题。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苏明薇,看着窗外萧瑟的花园。阳光透过玻璃,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
“苏小姐可知,”林晚的声音带着一丝悠远,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道理,“为何古之贵女,需习琴棋书画,需明经史子集?非为炫技,非为娱人。乃为养其心性,明其心智,塑其风骨。心性稳,则行止有度;心智明,则言谈有节;风骨立,则…百邪不侵。”
她微微侧过头,光影在她脸上分割出明暗的界限,那双沉静的眼眸在暗处显得格外深邃:“礼仪规矩,是术。心性风骨,才是道。”“林家如今风雨飘摇,强敌环伺,”林晚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花园的围墙,看到了更远处无形的危机,“与其费心雕琢一副易碎的‘画皮’,不如…想想如何立稳这安身立命的‘风骨’。苏小姐以为呢?”
林晚的话音落下,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苏明薇站在原地,脸色微微发白,嘴唇紧抿。她精心准备的“教导”,被林晚西两拨千斤地化解,甚至反过来被上了一课!那番关于“形神”、“心性风骨”的言论,如同重锤,敲得她心神震荡!尤其是最后那句“林家风雨飘摇,强敌环伺”,更是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
她看着林晚站在窗前的背影。那背影依旧单薄,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山岳般沉凝的力量。阳光勾勒着她的轮廓,竟让苏明薇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怯懦的乡下少女,而是一位…历经沧桑、俯瞰众生的…上位者?
这个念头让苏明薇不寒而栗!荒谬!太荒谬了!
可林晚的话,却像魔咒一样在她脑中盘旋:“心若不安,神若不定…徒有其表…稍遇风浪,便溃不成形…” 难道…她看穿了自己内心的不安?看穿了自己优雅面具下的惶恐?
就在这时,楼下隐约传来了林建业低沉而略带烦躁的说话声,似乎是在打电话,语气急促:
“…我知道!催什么催!…那笔款子我正在想办法!…沈万山那个老狐狸!…告诉他们,再宽限三天!就三天!…”
声音断断续续,却清晰地传入了二楼这间寂静的房间里。
林晚依旧背对着苏明薇,站在窗前,仿佛没有听见楼下的声音。但苏明薇却清晰地看到,林晚那搭在窗棂上的、纤细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苏明薇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看着林晚沉静的背影,又听着楼下父亲那压抑着怒火和焦灼的声音,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危机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
这个林晚…她到底知道多少?
父亲口中的“沈万山”、“那笔款子”、“宽限三天”…又意味着什么?
三天…林家,真的只剩下三天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