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里,熏炉里燃着上好的沉水香,袅袅青烟驱散了方才闹剧带来的戾气。
何振川端坐主位,脸色虽己缓和,但眉宇间仍残留着一丝疲惫与失望。
唐苏月坐在他身侧,亲自斟了一盏热茶递给他,动作轻柔。
“唉……”
何振川接过茶,长长叹了口气,吹拂着茶汤上的浮沫,目光有些失焦。
“真是没想到,逸尘这孩子……竟会变成这样。枉费我们这些年对他的栽培,更辜负了珩儿的一片真心。”
唐苏月也微微叹息,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几分唏嘘。
“是啊,当初看他斯文有礼,学问又好,只道是个知恩图报、品性端方的。谁曾想……骨子里竟是如此凉薄偏激。清珩这些年给他的,哪一样不是顶好的?他倒好,全成了折辱他的罪证。”
她说着,心疼地看向坐在下首的女儿。
何清珩正捧着一盏甜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了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听到母亲的话,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平静的笑来:“爹,娘,都过去了。是女儿从前眼拙,没看清人心。为这种人,不值得再费心神。如今他搬去了秀才院,一切按府中规制来,也算全了宗族最后一点情面。”
“珩儿说得对。”何振川点点头,“路是他自己选的!我何家仁至义尽!日后他成龙成虫,都与我何府再无干系!”
话虽如此,他语气里终究还是带着几分识人不明的懊恼。
何清珩看着父亲的神情,心中了然。
父亲是真心爱才,何家武将层出不穷,文士却是不见得一个,因此耗费心力资助了不少秀才童生,想为何家在朝堂能添卒扎根。
只是……何清珩想到江执韫前世是如何“回报”这份厚望的,那点微末的惋惜便瞬间被冰冷的恨意冻结。
“爹,您别为那等小人烦心了。”
何清珩放下甜羹,声音清脆:“今日哥哥回来,我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提到长子,何振川和唐苏月的脸色顿时柔和下来,眼中充满了期待和骄傲。
“是啊,文韬也该回来了。”唐苏月脸上漾开真心的笑容,“这臭小子,在军营一待就是大半个月,也不晓得回家看看爹娘妹妹。”
何振川哼了一声,但眼底的笑意藏不住。
“这小子,天生就是块当兵的好料!文韬文韬,老子当初给他起这名,指望着他能文能武,给咱老何家光耀门楣添点文气。
嘿!结果呢?书没见他读进去多少,倒是把他老子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十六岁那年就能在军中擂台上把几个成名己久的校尉都揍趴下!拦都拦不住,只能随他去了!”
虽是抱怨,语气里却满是得意。何文韬的勇武,是他这个武将父亲最大的骄傲。
何清珩听着父母谈论哥哥,心中那股因为江执韫而翻腾的戾气渐渐被一种温暖而酸涩的情绪取代。
哥哥何文韬,比她年长西岁,今年十八岁。在父母眼中,他是勇冠三军、前途无量的少将军;在她前世模糊而痛苦的记忆里,他却是那个被妻子背叛、无声无息死在床榻上的早逝英才。
她甚至没能送他最后一面,为他找到真相……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铠甲鳞片碰撞的清脆声响,打破了正厅的宁静。
“爹!娘!珩儿!我回来了!”
声如洪钟,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爽朗与蓬勃朝气。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如一阵风般卷了进来。
来人正是何文韬。
他穿着一身玄色轻便皮甲,风尘仆仆,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刚从军营快马赶回。
十八岁的少年郎,身姿己如青松般挺拔,肩膀宽阔,猿臂蜂腰,充满了力量感。
他的面容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轮廓分明,只是长期在军营历练,皮肤是健康的黝黑。
眉宇间带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坚毅和锐气,此刻被回家的喜悦冲淡,显得格外英姿勃发。
“哎呀,我的儿!快让娘看看!”
唐苏月立刻站起身迎了上去,拉着儿子的手上下打量,满眼都是心疼,“又瘦了!也黑了!军营里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何文韬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任由母亲拉着,声音洪亮:“娘!我这不是结实嘛!在军营里顿顿都抢着吃,哪能饿着!”
他目光转向主位上的父亲,恭敬抱拳行礼:“爹,儿子回来了!”
“嗯,回来就好。”何振川点点头,眼中是掩不住的欣慰,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先去把你这身行头换了,洗把脸,过来吃饭。就等你了。”
“好嘞!”何文韬爽快应道,目光这才落到安静坐在一旁的妹妹身上。
他大步走过去,习惯性地想伸手像小时候那样揉揉妹妹的头,却在看到何清珩抬起的脸时,动作顿住了。
何清珩正看着他,那双清澈的杏眼里,情绪复杂得让何文韬有些看不懂。
有欢喜,有依恋,似乎……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悲伤?甚至,他好像看到妹妹的眼眶有点红?
“珩儿?”何文韬疑惑地唤了一声,声音放柔了些,“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哥,哥替你揍他!”他故意挥了挥拳头,做出凶狠的样子。
何清珩猛地回过神,迅速眨了眨眼,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
她看着眼前鲜活、英气、充满生命力的哥哥,与记忆中那张中毒后青黑浮肿、死不瞑目的脸重叠又分开,巨大的庆幸和尖锐的痛楚几乎将她撕裂。
“没……没人欺负我。”
她努力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站起身,推着何文韬往内室走,“哥你快去换衣服,都等着你吃饭呢!瞧你这一身灰,别把灰尘带到饭桌上了!”
何文韬被妹妹推着走,心想妹妹今天……有点怪怪的。
平时虽然也亲昵,但总带着点娇憨的小脾气,今天这眼神,怎么……这么软?还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他满腹狐疑地快速换了身家常的藏蓝色锦袍,净了手脸,回到正厅时,饭菜己经摆好,散发着的香气。
何振川坐在主位,唐苏月坐在他右侧,左侧的位置空着,显然是留给他的。何清珩则坐在母亲下首。
何文韬刚坐下,拿起筷子,就见妹妹何清珩伸长了手臂,用公筷夹起桌上那只烤得金黄酥脆、油光发亮的烧鸡上,最大最肥美的两只鸡腿!
在何文韬和父母略带惊讶的目光注视下,何清珩稳稳地将那两只硕大的鸡腿,一左一右地放进了何文韬面前的碗里,堆得冒尖。
“哥,给你吃!”何清珩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认真。
饭桌上瞬间安静了。
何文韬看着碗里那两只几乎占满碗口的鸡腿,又抬头看看妹妹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一时有点懵。
他从小就知道妹妹爱吃鸡腿,以前为了抢鸡腿,兄妹俩没少斗智斗勇,他仗着力气大个子高,十次有七八次能抢赢。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妹妹主动把鸡腿……还是两只!全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