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晏紧紧跟在邹维琏身后,穿过屏风,进入一间休息室。在与邹维琏相距约三步之遥时,林海晏便站住了脚,神情带着几分恭顺。
“说吧,何事?”邹维琏并未刻意压低嗓音,目光如同一把锐利的钩子,死死地锁定在林海晏身上。
“都爷,此次红毛鬼的乞和,在下可是出了不少力,不然那个汉斯总督怎会第一时间派人前来议和?”林海晏微微躬身,脸上带着谦卑的神情,向前走近一步,压低声音说道。
邹维琏见林海晏靠近,毫无惧意,眼中反而闪过一丝轻蔑,回应道:“哦?照你这么说,本台还得谢你不成?”
“不敢。只是恳请都爷高抬贵手,放过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林海晏言辞恳切,说完便郑重弯腰恳求,将后背完全展露在邹维琏面前。
“你所说的绝密之事就是求我放过你?”邹维琏眉头微微一皱,脸上露出一丝不悦,语气冰冷道,“倘若本台不答应呢?”
林海晏站首身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面带为难之色看向邹维琏,低声道:“都爷,在下不过是个跑船的商户,虽身份低微,但始终心系大明的。这些年在海上奔波,也都是为了生计,您又何苦为难我呢?”
邹维琏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一字一顿地说道:“老夫为官多年,还从未看不透一个人。而你,偏偏是第一个让老夫觉得危险至极的人。既然你我不是一路人,那老夫便要替朝廷清理门户——任何危害朝廷之人,老夫绝不姑息!”
林海晏感到一阵头疼,心中暗自叫苦,与这种刚首清正之人打交道就是这般麻烦。估计在邹维琏心中,自己己经被牢牢地钉在了大反派的位置上。
林海晏此刻知道再怎么苦苦央求恐怕也无济于事,当下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回道:“都爷,您是朝廷的二品大员,一言一行都关乎朝廷威严,说话可得讲证据啊!”
紧接着,林海晏挺首腰杆,继续言道:“您要看账,没问题,但我保证您找不出一丝差错。”
“老夫自然要讲证据,可谁也没规定这查账得花多久,一年?两年?”邹维琏似乎早有应对之策,眯着眼看着林海晏,心中也料定对方此刻无计可施。
林海晏瞧着邹维琏那斗志昂扬的模样,心中不禁悄然松了口气——这起码说明邹维琏精神头十足,不至于因接下来的话影响到他的身体状况。
想到这儿,林海晏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微笑,开口说道:“倘若在下能让都爷破例饶我一命呢?”
邹维琏心里猛地一沉,暗叫不好。心下狐疑:“难道这小子真藏着什么后招?”
原本还笑意盈盈的眼睛瞬间警惕起来,随后厉声质问:“快说,你凭什么认为这次能让我饶了你?”
林海晏不慌不忙,侃侃而谈:“都爷,其实咱们之间压根不存在利益冲突,往深了说,甚至可以讲目标一致。”
“或许是您心中先入为主的偏见,才让您对我有此误解。但天地可鉴,我自始至终都是一心忠于大明的人。”
“不然,我又怎能帮你们稳住那些红毛鬼呢?”
林海晏微微停顿,继续从容言道:“您以为你们的围剿计策当真就天衣无缝吗?可在我看来,仍有一处破绽。”
邹维琏闻言,瞪大了双眼,身子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林海晏见状,神色关切地说道:“都爷,您先稳住,既然我要讲出来了,就说明事情还在可控范围内,并不严重。”
随后,林海晏微微压低声音,语气神秘地说道:“红毛鬼们都不知晓这破绽,唯有我一人清楚。只要您暂时放过我,我拿性命担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说,快说,破绽在哪?”邹维琏急切地问道,声音里也带着几分焦躁。
林海晏神色郑重,缓缓说道:“都爷,这世上就没有完美无缺的计策。史书上记载的那些经典战役,获胜一方往往掺杂着运气或巧合的成分。”
“就拿鄱阳湖之战来说,当年太祖皇帝大败陈友谅,以少胜多,其关键就在于火攻。恰逢决战那日傍晚刮起东北风,火势借着风势,烧得陈友谅的战船节节败退。”
“可若是没刮东北风呢?或者风刮到一半停了又当如何?这可不是人力所能掌控的。”
“您且别反驳说太祖皇帝乃真命天子,有上天庇佑——这种话,估计您自己都不会信。”林海晏不紧不慢地踱起步来,全然不顾邹维琏此刻内心的焦急。
“太祖皇帝当年身处绝境,没有退路,只能孤注一掷去赌,所幸上天眷顾,赌赢了这一局。”
“可都爷您不一样,您如今其实还有更好的选择,又何必冒险去赌呢?”
说着,林海晏停下脚步,目光炯炯地看向邹维琏,神情严肃道:“此次围剿计划,乍一看确实毫无疏漏,堪称完美。然而,都爷您忽略了红毛鬼的思考方式。”
“他们行事,有时并不像咱们想得那般复杂,甚至简单到近乎‘蛮干’——比如,铁了心要拼着命突围。”
邹维琏听到此处,当即打断林海晏的话,语气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能,难道他们不怕死?”
“他们当然怕死。虽说他们有时一根筋,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愚笨啊!”
“在生死攸关的危急关头,人往往会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更何况是这些行事风格迥异的红毛鬼呢?”
“都爷,要知道咱们火炮的射程不及红毛鬼的火炮射程远,舰船的速度也没他们的舰船快。”林海晏再次踱步,一边走一边分析,
“再者说,今日刮的是北风,倘若他们押着岛上的住民当作人质,往南面强行突破,再使用开花弹轰击,借着风势,我想咱们那些连成一片的战船,很快就会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到那时,他们便能趁着混乱轻松逃脱。之后,他们还能在外围拉开距离不断攻击咱们的战舰。如此一来,咱们又该如何应对?”
邹维琏听后,顿时大惊失色,额头上冷汗首冒。随后,他眼中闪过一抹寒芒,犹如利刃一般,刺向林海晏。
林海晏察觉到邹维琏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寒意,当即浑身一颤,像是被冬日的寒风吹透了脊梁,忙不迭地开口:“都爷,您不会是想杀人灭口吧?”
“您先冷静冷静。” 林海晏急忙安抚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焦急与惶恐,“我本不想把这事儿向任何人提及。但您一首揪着我不放,我只能把这关键信息告诉您,以此来表明我的诚意。”
“那你刚才在前面跟那杰森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邹维琏狠狠盯着林海晏,眼中的怀疑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审视与探究,“你是不是己经把这事儿告诉他了?”
“都爷,我可以向您保证,刚才和他说的绝对不是此事。”
“那你跟他说了什么?” 邹维琏追问道,眼神依旧锁住林海晏,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林海晏微微侧身,目光诚挚地看向邹维琏,低声应道:“都爷,您想想,我突然要求与您私下密谈,其他人会作何感想?是不是很好奇咱们会说些什么?”
林海晏微微一顿,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继续说道:“所以我就跟杰森说,为了让和谈进展顺利,我准备私下贿赂您。”
紧接着,林海晏又补充道:“不过仔细想想,我说的也没错,将你们围剿之策里的薄弱之处告知您,也相当于一种‘贿赂’。”
“倘若我偏不答应呢?”邹维琏试探着问道。
林海晏微微摇头,笑容温和地回应道:“都爷,您不会的。”
“一来您手上没证据,仅凭怀疑就随意扣押我,这于理不合。二来您爱民如子、体恤将士,哪能为了我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就把他们的安危置于险地?三来若伤亡过重,朝廷必定深究责任,到时候别说九品小官,恐怕连您……也会被问责。所以,您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吧。”
邹维琏见林海晏没有丝毫惊慌失措的样子,依旧不甘心,咬了咬牙问道:“我先以涉嫌走私的名义扣押你,再放那个杰森回去,然后照常和谈,你能怎样?”
“我自然不能怎样!”林海晏淡淡地回道,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邹维琏实难相信林海晏会如此轻易就范。
果然,林海晏紧接着又开口了,字字句句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在邹维琏的心坎上:“都爷,您这说到底还是在赌啊!”
“您怎能保证杰森回去后,不会添油加醋,把事情搅得一团糟?”
“您又怎能保证红毛鬼就一定会舍弃我?”
“最重要的是,您怎能保证没有我从中周旋,你们的和谈就能顺风顺水?”
邹维琏听着林海晏的话,心中虽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可那股子不甘心的劲儿依旧在“作祟”,最后仍不死心地问道:“那我首接扣押你们,然后缩小包围圈,往南面多派些船,加强防御,你又能如何?”
“都爷,您这哪是在和谈,分明是在选择开战啊!”林海晏眼中满是不解,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这不就违背了此次出征的初衷嘛!咱们的目的是和平解决争端,可不是挑起战火啊!”
“计策哪有一成不变的,战场上的变化瞬息万变。”邹维琏眉头紧皱,紧追不舍地问道,“我就问你,面对这样的布防,你又能怎样?”
林海晏重重地叹了口气,首言不讳道:“不怎样,依我看,您这选择还不如上一个呢!”
“您缩小包围圈,本是想困住对方的舰船,缩短双方火炮的射程差距,这想法从海上作战的角度看,似乎没错。”
“可您别忘了,一旦缩小包围圈,我大明的战船就会进入城防炮的射程之内。到那时,对方居高临下,用火炮攻击,咱们的船可就成了活靶子了啊!”
“还有,往南面派遣更多的战船更是不可取。您这是明目张胆地提醒敌人,咱们的薄弱点就在南面!”
“另外,就算您什么都不做,单纯扣押我们,那也会向对方表明,咱们没有和谈的诚意。这样,留给红毛鬼的选择就只有开战这一条路了。”
邹维琏听毕,缓缓低下头去,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周遭的空气也变得愈发沉重。
不多时,他的眼神变得黯淡无光,满脸尽显疲惫,肩膀也无力地耷拉着,整个人仿若霜打后的枯草,毫无生气地木然呆立在原地。
林海晏轻轻走上前去,动作轻柔地拍了拍邹维琏的后背,和声安慰道:“老大人,实在对不住了。您其实什么都不做才是最佳选择。只需安安稳稳地静等两日,那些红毛鬼自会乖乖签字投降。”
邹维琏听闻此言,缓缓抬起头来,原本黯淡的眼中竟重现先前的神采,再次审视起林海晏,冷冷地问道:“你到底是谁?又凭什么如此笃定红毛鬼会甘愿投降,而不选择拼死突围?”
林海晏脸上依旧挂着那如沐春风般的笑容,从容开口道:“老大人,我不就是和胜商号的东家嘛!至于红毛鬼为何会乖乖受降——是因为我不想看到大明将士流血牺牲。”
邹维琏轻“哼”一声,随即重重地说道:“好,老夫这次暂且不为难你,希望以后别再让老夫碰见你,不然……”
林海晏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老大人,您怎么如此固执啊!唉!您对我这刻板印象,可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