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刀，刮过废弃军寨的断壁残垣。那轮本该圆满的月被浓云撕成万千片银箔，碎光漏在血雾弥漫的半空，与硝烟绞成诡谲的旋涡。断旗杆上的旌旗早失了底色，只剩布条如垂死者破碎的衣袖，在夜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每一声都似从幽冥深处传来，刮擦着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小小齐的白剑正抵在军寨首领咽喉，剑锋冷冽如霜，却映出他银甲上凝固的血痂。那身曾经锃亮的甲胄如今布满蛛网般的裂痕，每道缝隙里都嵌着暗红血线，像是从地狱熔岩里爬出的修罗，连甲叶摩擦的声响都带着血腥气。怒苍山众部从西面包抄，杀意凝作实质的枷锁，压得空气都簌簌发抖，仿佛连尘埃都在这肃杀之气中屏息。
“噗！”
暗器破空声如毒蛇吐信，三道寒星擦着小小齐耳畔钉入青石板。火星迸溅的刹那，一道玄色身影踏着满地断戈残戟缓步而来。那人腰间长剑泛着秋水般的冷光，玄衣下摆浸透了血与夜露，每走一步，青石板上便留下一个暗红脚印，血色沿着石缝蜿蜒，似有生命般爬行。
“刀下留人！”
声音低沉如古寺暮鼓，却带着千钧之力震得众人耳膜发麻。来人正是独孤逍，他垂眸时，发梢滴落的夜露混着血珠，在石板上砸出细小的血花。
小小齐剑尖微颤，余光瞥向阴影中的鬼蛊：“社长，此人屠戮中原百姓无数，老秦至今生死未卜……” 他的声音发颤，眼眶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握着剑的手青筋暴起，手背上凝固的血痂被指甲掐得迸裂。
鬼蛊袖中双指叩响陌刀，发出清越声响：“独孤逍，你向来视道义如泰山，今日是要坏了江湖规矩？”
玄衣人忽然停步，衣摆处的血迹还在往下滴，滴在一枚锈蚀的铁箭镞上，发出“滋啦”轻响。
记忆如决堤潮水瞬间漫过心头——那年雁门关城头，七岁的独孤逍缩在尸山血海中，契丹人的箭矢如蝗群过境，噗噗钉入身旁尸体。突然有副银甲罩在头顶，铁甲缝隙渗出的血珠滴在脸上，滚烫得如同烙铁，烫得他下意识想躲，却被一只带血的手按住后颈。
“躲好。”
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随后是密集的金属碰撞声，温热的血顺着甲叶缝隙不断滴落，有几滴溅进他睁圆的眼睛里，刺得他泪水首流。他从甲胄缝隙望出去，只见银甲将军单膝跪地，用后背挡住如雨的箭矢，甲叶上插满了箭杆，像只遍体鳞伤的刺猬。远处城头，契丹人将两个被缚的身影悬在旗杆上，女人的哭喊隔着硝烟传来，却被将军一声怒吼压过：
“开城者，斩！”
“他是天猫，人称铁心将军。” 独孤逍声音发涩，喉结艰难滚动，“后晋年间，他率三千死士死守雁门关，契丹人以他妻儿为质悬于城头，他却下令将箭矢射向旗杆绳结。”
他猛地闭上眼，睫毛上凝着的夜露终于坠落，混着不知何时渗出的血丝，“我躲在尸堆里装死，是他用身体护了我半柱香，首到援军赶到时，他后背插着十七支箭，还在砍杀敌人。”
鬼蛊握着陌刀的手微微一震，天猫将军的名号他早有耳闻，却从未想过那个传说中铁血无情的将军，竟与眼前这玄衣人有如此渊源。只是不解，当年深受百姓爱戴的英雄，为何会将屠刀挥向中原百姓？
天猫突然发出一声冷笑，染血的牙齿在残月下泛着森白，嘴角的伤口崩裂，血珠顺着下巴滴在银甲上，开出妖异的花：“当年就该把你这小杂种扔在死人堆里！省得如今碍眼！”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似有痛楚一闪而逝，却转瞬被暴戾覆盖，宛如被狂风吹散的烛火。
鬼蛊表情沉肃，陌刀“唰”地展开，刀光划破夜色，在地面投下狰狞的影子：“所以，就为这点救命之恩，你要包庇刽子手？”
“他为何要伪装契丹人屠戮百姓？” 独孤逍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那半枚残缺的铁锚烙痕。那烙印狰狞可怖，皮肤下的血管随着呼吸突突跳动，像条挣扎的赤蛇，“养育我的陈老曾是铁心军的伙夫，他说将军的军令状上写着‘宁背千古骂名，不负一寸山河’。将军，你就不想告诉他们，这些年你是怎么在契丹人的眼皮底下熬过来的？”
天猫闻言，浑身银甲忽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他看着独孤逍心口的铁锚烙印，那是当年城破时，他用烧红的铁锚为这孩子烙下的标记，以便日后相认。那时这孩子缩在尸堆里，浑身是血却咬着牙不哭，像头受伤的小狼。
“可那些无辜百姓……” 小小齐的剑尖终于垂下几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老弱妇孺，他们做错了什么？为何要承受刀兵之苦？”
“懦弱的朝廷按兵不动！” 天猫突然暴喝，震得胸口伤口崩裂，鲜血顺着银甲沟壑汹涌而出，在地面溅开一朵朵血花。
“我伪装成契丹人烧杀劫掠，就是要逼那群酒囊饭袋出兵！燕云十六州的百姓在胡骑铁蹄下哀嚎，他们却在开封城里赏舞听曲！你知道吗？上个月我在云州城外，看到三个孩子被剜去双眼，他们嘴里喊的不是爹娘，而是‘大宋的兵，快来救救我们’！”
他剧烈咳嗽起来，血沫喷在独孤逍衣襟上，浑浊的眼底布满血丝，“我每杀一个人，朝廷的军报上就多一分‘契丹南侵’的急报，我每烧一座城，那些文官就多一份‘请战’的奏折！”
夜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掠过众人紧绷的神经。鬼蛊望着天猫狼狈的模样，银甲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伤势还是愤怒。再看向独孤逍，他己单膝跪地，膝盖重重砸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社长，当年将军以血肉之躯为我挡箭，这恩情我此生难报。若今日见死不救，我有何颜面执掌尘堂？”
他抬头时，眼底血丝密布，像是燃着两簇鬼火，“请暂押将军回总舵，待查明真相，若真是他下令屠戮百姓，我愿以项上人头谢罪！”
空气仿佛凝固了。小小齐握着剑的手松了又紧，指节泛白。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三更天，正是夜最深沉的时候。
鬼蛊沉默良久，陌刀“咔嗒”一声重重合上：“孔铁蛋、景云贤，” 他点了二人名字，“将人押回地牢，铁链加身，寸步不离。” 说罢转身背起昏迷的秦悟禅，他脸色乌青，“传令下去，鸣金收兵。”
小小齐收起白剑，却仍像狼一样盯着天猫，目光如刀：“你最好祈祷老秦能醒过来，否则，就算是九天神佛来保你，我也必在你心口戳三个透明窟窿！”
独孤逍上前半步，想扶天猫，却被对方用肩膀撞开。他默默解下外袍，轻轻披在将军肩头。玄色衣袍上还带着夜露的凉意，却让那身血污的银甲微微一僵。
“假惺惺。” 天猫骂道，声音却没了之前的暴戾，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别扭地把外袍裹紧，甲叶摩擦着衣料发出细碎声响，“等我出去，第一个就把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吊在城楼上喂乌鸦！”
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鬼蛊沉声道：“快走！” 小小齐手腕一抖，数枚烟雾弹炸开，浓稠的白雾瞬间吞没了众人身影，只余下兵器碰撞的余响和压抑的喘息。
待军寨众人回到时，只看到满地狼藉与歪斜的旌旗，只看到地上五大亲卫的尸体，却唯独不见了天猫的踪影。
无人注意到暗处的角落里，独孤逍悄悄捡起一枚带血的铁锚令牌。那令牌只有半枚，与他心口的烙印形状吻合，边缘还沾着新鲜的血珠。他紧紧攥住令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与地上未干的血迹融为一体。夜风穿过残破的寨门，吹起他的衣摆，露出内衬上绣着的半面铁字旗，在残月下微微颤动，如同一个未竟的誓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