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如同有生命的实体,冰冷、粘稠,带着沉甸甸的水汽,包裹着每一寸空间。光线被彻底揉碎,只剩下眼前几步内模糊扭曲的树影。脚下的腐叶层吸饱了水分,踩上去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叽”声,每一步都像是在沼泽中跋涉。盘根错节的树根和湿滑的苔藓,如同天然的陷阱,随时准备吞噬失足的旅人。
李明紧握着那根顶端磨得尖锐的木棍,身体微微前倾,在浓雾和密林的夹缝中艰难穿行。他不敢走得太快,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目光如同探照灯,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浓得化不开的灰白。喉咙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砂纸摩擦般的刺痛。他强忍着不适,压低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呼唤:
“孙桐——!”“赵石——!”“听到回话——!”
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风箱的喘息,穿透力极其有限,很快就被浓密的枝叶和湿重的雾气吸收、消解,只留下空寂的回响。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林梢发出的呜咽,如同亡魂的低泣,更添几分阴森。
焦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李明的心脏,越收越紧。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意味着那两个孩子可能滑下陡坡,可能误入毒瘴,可能被野兽盯上……甚至,可能己经……
他用力甩了甩头,将这个可怕的念头狠狠压下去!不能乱!绝对不能乱!孩子们需要他保持清醒!他必须找到他们!
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腐朽植物气息的空气,肺部被刺得生疼,却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李明强迫自己停下来,靠在一棵巨大的、树皮粗糙湿冷的古树上喘息。他需要思考,需要策略。
盲目呼喊和搜寻,在这片广袤未知的密林里,无异于大海捞针。必须留下痕迹!给可能幸存的孩子们指明方向,也给自己留下回头的路标!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西周。很快,他选中了一株相对显眼、树干上覆盖着厚厚灰绿色苔藓的幼树。他走上前,用木棍尖锐的一端,在的苔藓层上,用力划下一个清晰的符号:一个指向他前进方向的箭头。
这箭头并非随意刻画。箭杆笔首,箭头尖锐,指向明确。李明一边刻划,一边在心底默念着要诀:“箭杆首,指向清,刻痕深,苔显形。” 他刻意将刻痕划得很深,露出下面深色的树皮,在灰绿色的苔藓背景上形成强烈的对比,即使在雾气中也能被轻易发现。
继续前行一段,在一处岔路口,他又停下来。这次,他选择了三块大小相仿、形状相对规整的石头。他将其中两块石头并排竖立,如同一个简易的门框,第三块石头则稳稳地叠放在“门框”的顶端,形成一个极其稳固的“门”字形石堆。石堆的开口方向,清晰地指向他选择的路径。
“石堆稳,开口明,风雨难撼踪。” 他低声自语,这是他在现代野外生存资料里学到的方法,比单纯的刻痕更耐风雨侵蚀。
再往前走,前方出现一片低洼的泥沼地,边缘长满了茂密的、带着尖刺的灌木。绕行显然更安全。李明没有犹豫,立刻在泥沼边缘相对干燥的高地上,再次刻下指向绕行方向的箭头。同时,他折断几根相对柔软的枝条,在箭头指向的路径旁,小心地编织了一个极其简陋的、类似鸟巢形状的标识,悬挂在一根低矮的树枝上。这是双重保险,也是对孩子们辨识能力的一种考验和引导。
“看到标记……顺着走……就能回来……”他一边布置,一边在心底祈祷孙桐和赵石能想起他之前教过的一点皮毛,能认出这些简陋却饱含希望的信号。
嗓子己经彻底哑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呼唤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李明不再徒劳地呼喊,只是咬紧牙关,更加专注地搜寻地面上的蛛丝马迹——被踩断的蕨类茎秆、陷入湿泥的半个脚印、被慌乱中扯断的藤蔓……他像最老练的追踪者,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痕迹。
不知走了多久,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次抬起都异常艰难。胸口因为持续的紧张和缺氧而闷痛,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和雾气凝结的水珠,混合着泥污流下。他必须停下来歇口气,否则别说找人,自己都可能倒下。
他找到一块相对干燥、突出于湿滑地面的巨大板根,背靠着虬结的树身,缓缓滑坐下去。冰冷的湿意瞬间透过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但他己经顾不上了。他仰起头,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刮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
视线因为疲惫和缺氧而有些模糊。他下意识地垂下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湿泥和腐叶的鞋尖前。就在他脚边,紧贴着巨大板根的缝隙里,一丛不起眼的植物顽强地生长着。
叶片细长,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呈现出一种缺乏生机的、营养不良的黄绿色。几根纤细的茎秆顶端,挂着几穗极其瘦小、稀稀拉拉、甚至显得有些干瘪的……谷穗?那谷穗小得可怜,只有拇指长短,上面缀着寥寥几颗同样干瘪、颜色灰暗的籽粒。
这形态……这结构……
李明疲惫到近乎麻木的神经,像是被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他猛地俯下身,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笨拙,差点从板根上滑下去!他顾不得狼狈,几乎是扑到那丛植物前,小心翼翼地拨开遮挡的枯叶,手指颤抖着,近乎虔诚地托起其中一穗干瘪的谷粒!
指尖传来粗糙坚硬的触感。他凑近仔细观察,鼻尖几乎要碰到那灰暗的籽粒。形状是细长的纺锤形,顶端带着短而硬的芒刺。剥开那层薄薄的、灰扑扑的颖壳(虽然极其困难,因为籽粒太小太干瘪),里面露出一点点同样灰暗、但结构清晰的……米粒?!
稻!
一个如同惊雷般的字眼,在李明的识海中轰然炸响!这绝对是一种原始的、野生的稻属植物!虽然形态与后世栽培的水稻(Oryza sativa)相去甚远,更像是野生稻(Oryza rufipogon)的近亲,但这独特的谷穗结构和籽粒形态,李明绝不会认错!
巨大的狂喜如同火山爆发,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焦虑!他捧着那穗干瘪的野稻,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指尖下那粗糙的颖壳和微小的米粒,不再是卑微的野草籽,而是蕴藏着无限可能的、名为“希望”的种子!
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起来!野生稻!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驯化的可能!意味着宝贵的种质资源!意味着在这片看似蛮荒的土地上,未来可能建立起稳定的粮食生产体系!稻米!那可是比薯蓣、葛根、橡实都更加高产、更加稳定、能养活更多人的主粮!
“耐瘠……耐旱……分蘖少……籽粒小……”李明一边仔细观察着这丛野生稻的形态,一边低声自语,农学家的本能瞬间压倒了寻人的焦虑,“但……生命力顽强!能在板根缝隙这种贫瘠之地生长!若能选育……若能改良……”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最易碎的珍宝,从几株长势相对最好的植株上,掐下了几穗最(相对而言)的谷穗。每一穗都只有寥寥几粒灰暗的籽实,却被他视若拱璧,用一片干净的阔叶仔细包裹好,珍重地塞进怀中,紧贴着那半块染血的麦饼。
这意外的发现,像一剂强效的兴奋剂,瞬间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阴霾。他扶着冰冷的板根,重新站了起来。虽然嗓子依旧灼痛,双腿依旧沉重,但眼中那名为“希望”的火焰,却比任何时候都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留下的标记——那个刻在苔藓上的箭头,在浓雾中依旧清晰可辨。他深吸一口气,继续朝着自己判断的方向,更加坚定地迈开了脚步。这一次,他的目光不仅仅是搜寻着孙桐和赵石的踪迹,更是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贪婪地扫视着林间的每一片空地、每一处水源边缘、每一块腐殖土丰厚的角落!
还有没有? 他心中涌动着强烈的渴望。还有没有其他的野生稻?或者……其他可以驯化的作物?黍?粟?菽?
就在他穿过一片相对稀疏的灌木丛,目光习惯性地扫向一片被高大乔木遮蔽、略显阴暗潮湿的林下空地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瞳孔骤然收缩!
前方十几步外,靠近一片长满蕨类植物的坡地边缘,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一棵巨大的、根系的古树根瘤形成的凹陷里!
是赵石!
他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浑身沾满泥污,头发被露水和汗水打湿,紧贴在额头上。他的一条裤腿被撕破了,露出的膝盖上赫然是一大片狰狞的擦伤,皮肉翻卷,沾满了泥土和枯叶,血迹己经干涸发暗。他紧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小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起皮,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发抖。显然己经昏迷过去,或者处于半昏迷状态。
“石头!”李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低呼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就在他即将冲到赵石身边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在赵石蜷缩的那棵古树后方,浓密的藤蔓和蕨类植物形成的阴影里,两点幽绿、冰冷、不带丝毫感情的寒光,如同地狱的鬼火,正无声无息地、死死地锁定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