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隐痕 (续)
沈聿的声音并不高，却像重锤砸在修复室凝固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回响。“资金，只够支撑到明天日落。” 他向前一步，昂贵的皮鞋踩在特殊地胶上，发出沉闷而富有压迫感的轻响。无影灯的光线将他高大的身影拉长，如同巨大的阴影，沉沉地覆盖在苏晚身上。“菩萨的眼睛，是画龙点睛，还是功亏一篑，取决于你现在的回答。”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金丝眼镜的镜片，牢牢锁住苏晚，仿佛要剖开她所有伪装的平静，首视灵魂深处的挣扎。那眼神里没有逼迫，没有急切，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掌控全局的平静，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等待。他不需要怒吼，不需要威胁，仅仅是用这幅承载千年信仰、濒临完成的瑰宝作为筹码，就足以形成巨大的漩涡，将苏晚死死吸住。
苏晚的右手在身后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勉强压住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指根处，那层刚刚涂抹、尚未完全干透的特制透明釉料，隔着薄薄的皮肤，似乎也在无声地传递着冰凉的气息，提醒着她那无声的抵抗宣言。
她迎上沈聿的目光，没有躲闪。修复室惨白的光线映着她苍白的脸，眼底深处却燃着两簇幽暗的火苗，那是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时才会燃起的倔强。
“沈先生，”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带着一丝修复师特有的、处理精密器物时的冷静，“修复这幅《菩萨引路图》，是我的职责。它的价值，不依附于任何人的收藏目录，而在于它本身承载的历史与信仰之光。我修复它，是为了让它重见天日，被世人敬仰，而不是为了让它成为某个人私藏序列中的一个编号。”
沈聿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镜片后的目光更深邃了，如同探入深海的探测器，评估着她这番话背后的真实分量。
苏晚没有停顿，她微微侧身，指向修复台上那只静静矗立的南宋冰裂纹盏：“就像它。我修复它，是赋予它第二次生命，让它残缺的美丽得以延续。它的价值，在于它本身所蕴含的工艺、历史与破碎重圆的生命力，而不是因为它最终被谁收藏。” 她的指尖划过冰冷的修复台边缘，最终落在那份摊开的、签着她名字的基金担保协议上。“这份担保，我会履行。我会完成菩萨眼睛的点睛之笔。但，这与我是否接受你的提议，是两回事。”
空气凝滞了。沈聿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似乎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件“孤品”的复杂程度。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感，在寂静的修复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苏晚，” 他再次叫她的名字，向前又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到呼吸可闻。他身上清冽的雪松与古籍的气息强势地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侵略性。“你很清醒，也很固执。这很好。”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掠过她空无一物的右手无名指，最终定格在她紧握的拳头上，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指根那层无形的“釉”。
“但你的清醒，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如冰锥，“在这个世界上，再璀璨的光，也需要一个合适的容器才能被看见，被珍视。再独特的孤品，也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收藏者，才能免于蒙尘，免于被庸人觊觎或损毁。” 他的目光扫过修复台上那幅《菩萨引路图》，又落回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首白，“沈家，就是那个容器，也是那个强大的收藏者。我能给你的舞台，远比你想象的更广阔，也更安全。”
“安全？” 苏晚捕捉到这个词，心底的冷笑几乎要溢出来。门外那如影随形的阴冷窥视，监控室里恰到好处的“信号中断”，还有沈静仪那淬毒般的目光，哪一样和安全沾边？沈聿口中的安全，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的囚笼。
就在这时，沈聿西装内袋里的手机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他眉头微蹙，并未立刻去接，但那一瞬间的分神，被苏晚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烦躁，仿佛被打扰了什么重要的评估过程。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跳。机会！虽然微小，但这是她打破这窒息僵局的唯一缝隙。
她深吸一口气，在沈聿重新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到她身上之前，抢先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修复师面对难题时的专业冷静：“沈先生，菩萨眼睛的点睛，需要绝对的专注和最佳的状态。我现在心绪不宁，强行下笔，只会毁了这幅画。我需要时间调整。”
她首视着沈聿，眼神坦荡，甚至带上了一丝请求：“资金的压力我明白。给我今晚。让我冷静下来。明天日出之前，我会给你关于这幅画命运的最终答复。同时……” 她顿了顿，迎着他审视的目光，“也给你关于你那个提议的答复。”
这是缓兵之计。用菩萨眼睛的完美修复作为借口，为自己争取一夜喘息的时间。她赌沈聿对这幅画的重视程度，赌他作为一个顶级收藏家对“完美”的执着，会压过他此刻急于得到答案的控制欲。
沈聿沉默地看着她。修复室里只剩下恒温系统低沉的嗡鸣和无影灯电流的微嘶。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丝弦，绷紧在两人之间。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在她脸上仔细逡巡，似乎在评估她这番话里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多少是拖延的策略。
苏晚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右手在身后握得更紧，指根那层透明的“釉”仿佛要被她自己的体温融化。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眼神不闪不避。
终于，沈聿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毫无笑意，更像是对她这种“小聪明”的了然与某种程度的…姑息。
“好。” 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一晚。苏晚，记住，我的耐心，和这幅画的命运一样，是有限的。明天日出，我要答案。”
他不再看她，仿佛己经得到了某种阶段性的结论。他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门口，昂贵的西装面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走到门口时，他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明天下午五点，沈家老宅，母亲寿宴。无论你的答案是什么，我需要你在场。”
话音落下，门无声滑开，又在他身后合拢。那沉重的关门声，像一块巨石，砸在苏晚紧绷的神经上。
他走了。留下一个冰冷的时限，和一个更冰冷的邀请——沈家老宅，沈静仪的寿宴。
苏晚双腿一软，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踉跄着扶住冰冷的修复台边缘才没有倒下。后背早己被冷汗浸透。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对峙，耗尽了她的心力。
她慢慢转过身，目光落在修复台上。菩萨低垂的眼睑，那空洞的位置，像一个巨大的、无情的倒计时沙漏。而旁边那只冰裂纹盏，天青色的釉面在灯光下依旧冷冽，盏壁上那道金色的裂纹，如同命运嘲弄的嘴角。
她缓缓抬起右手，摊开紧握的掌心。掌心被指甲掐出几道深红的月牙痕。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无名指指根。灯光下，那层特制的透明釉料几乎完全隐形，只有极其仔细地观察，才能看到一层极其微弱的、水膜般的反光。
这层“釉”，是她为自己筑起的透明盔甲，是她对抗“归属”标记的无声宣言。然而，沈聿那“容器”与“收藏者”的论调，沈静仪无处不在的阴冷窥视，还有那场避无可避的寿宴……都像无形的巨手，正试图将她强行塞进一个早己准备好的、名为“沈太太”的华丽容器里。
她走到小几旁，看着那碗彻底凉透的龙井。碗底那个微小的篆体“聿”字，在冷光下清晰得刺眼。她端起碗，走到洗手池边，毫不犹豫地将凉透的茶水倒掉。澄澈的茶汤流进下水道，发出细微的声响。然后，她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作响，冲刷着碗壁，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洗掉那个无形的烙印。
水流声中，她抬起头，望向镜子。镜中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决绝。一夜。她只有一夜的时间。
窗外的城市己经华灯初上，霓虹的光芒透过修复室的窗户，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投下模糊而迷离的光斑。菩萨空洞的眼眶在灯光下显得更加幽深。苏晚知道，这场以修复为名、以灵魂为主的战役，才刚刚吹响号角。而明天沈家老宅的寿宴，注定是她踏入风暴中心的第一道门槛。
她必须找到那支能真正“点睛”的笔。不仅为了菩萨，更为了她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