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光的明灭。
只有坠落。
一种无法定义方向的沉陷。上下左右前与后，像被巨手揉搓过的泥胚，混作一团混沌浆糊。身体感知消失了——不，更准确地说，是被拆解成了无数彼此分离、各自为政的痛觉孤岛。
腰腹侧，那块锈蚀铁片贯穿造成的伤口，不再单纯是热辣的撕裂，更像是体内埋进了一颗正缓慢膨胀的冰坨。钝重的、带着棱角的寒意，不断啃噬着伤口深处的脏腑边缘。每一次心脏艰难地泵动，牵动那块冰冷的铁，都像有粗糙的铁砂刮过的神经丛，激起的痛苦浪潮却仿佛被这粘稠虚无的空间阻隔、打散，延迟、减淡，变成遥远地方沉闷的、断续的鼓点。
左臂成了另一座冰冷的坟场。扭曲断裂的骨头彼此错位摩擦，碎裂的骨茬像是生了锈的锯片，在模糊的皮肉包裹内里反复拉锉。每一次微小的空间涡流（如果有的话）带来的失衡颠簸，都让这沉寂的坟场深处爆发无声的雷击——痛得眼前一片灰白，却找不到惨叫出口的闷在胸膛里。
更深处，是那泥宫之中。被污秽浸染、被熔炉灼烤、被灰寂冻结又撕裂的道基残痕。灰印那道裂口边缘，如同破损的黑曜石镜面，残留着污秽沉沦道图的暗黄墨绿斑痕，也烙印着熔炉煞火的焦黑烙印，核心部位则被之前那股终极死寂冻裂出蛛网状的冰裂纹。此刻，在这混沌无法界定的“空”中，这残破的道基像是悬浮在无重力水中的沉船残骸，一种彻底的剥离感侵袭着它。没有污秽继续涂抹，没有煞火再来灼烧，没有死寂持续冰冻，但也失去了任何锚定和方向，只剩下崩解的边缘在无声的、不可逆转的风化剥蚀。维持最后一丝清醒的“我”感，正随着道基的粉末一点点被虚无卷走。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可能是一瞬，可能是永恒。
视觉残留带来的混乱色彩早己褪尽，视野内部是一片纯粹、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浓稠铅灰。不黑，不明，仅仅是沉重的灰，像是浑浊死水的底部。在这灰色背景上，却开始出现闪烁的噪点。不是光，更像是一种存在的涟漪。一些毫无意义的几何碎片——扭曲的三角、断裂的弧线、随机扩张又坍缩的墨点——如同坏掉的镜片映出的碎影，毫无征兆地浮现、旋转、跳跃、湮灭。它们没有色彩，或者说是这片铅灰本身更深或更浅的部分，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闪烁频率，不断切割着他试图凝聚的最后一点神念。
就在这时，一种更“实在”的感觉，像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了他混沌的感知。
冷！
不是之前污秽的阴寒，也不是灰寂气流的冻结。那更像是一种……剥离了所有属性之后，残留下来的纯粹的“无温”。一种失去了所有热力参照的、令人骨髓深处都觉得虚无的冰冷。这种冷，甚至让腰腹铁片贯穿处的冻伤都显得“温暖”了些许，因为它至少还有痛感作为存在的证明。而此刻的冷，是连存在本身都开始溶解的预告。
听觉似乎也回来了——以一种更折磨人的方式。
先是最微弱的、如同隔了无数层厚重帷幕之外传来的……滴水声。滴答，滴答……沉闷、粘稠，带着腐朽铁锈的余韵。声音的来源飘忽不定，时而在左耳边炸响，震得耳膜嗡鸣；时而又远远沉入虚无深处，引竖起耳朵去捕捉，却只抓到一片更深的茫然死寂。
接着，是隐隐约约的……铁链摩擦声？沉重、缓慢，像是拖着锈蚀的巨大镣铐，在冰冷坚硬的岩石地板上挪移。每一次拉拽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断断续续，在凝滞的虚无中拖出悠长诡异的回响。这声音似乎源于那新裂开的幽暗豁口深处，带着一种禁锢亿万年生灵的沉重怨念和死气沉沉的时间尘埃。
最后，是空洞的回风声。呜……呜……低沉地呜咽着，像一个巨大空旷的腔体在呼吸。风声没有方向感，仿佛从西面八方同时涌来，又似乎只是在头颅内部的虚无中回荡，带来一种空间本身正患有严重气肿病般的错觉。
视觉的噪点，听觉的幻声，触觉的瓦解，道基的碎散……感知被彻底揉碎、打乱、再随机组合。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整体的人，而是一盘被掷入混沌赌盅、即将被彻底摇散的零碎骨头与混沌肉糜。
在这濒临彻底解体的绝望深渊中，泥宫深处那仅存的、模糊的“我”念，如同沉入墨海即将消融的水滴，最后一次徒劳地“看”向那片灰印的道基残骸。
就在“看”过去的瞬间——一个比感知幻象更突兀、更惊悚、更具体的“形象”，毫无征兆地烙印在那片残破道基最幽暗的裂痕深处：
那似乎是一只眼睛！不，更确切地说，是一只眼睛的……虚影？形态极其模糊、动荡，几乎只是一团凝聚在绝对黑暗中的、更深邃的漩涡。没有虹膜，没有瞳孔，甚至连眼眶的轮廓都淡不可察。它只是存在在那里，像一枚悬浮在道基裂口深处的、无形的标记，带着一种冰冷、古老、超越理解的注视感。它的“视线”并非投射向林暮的意识残片，而是……仿佛在俯瞰着这片灰印道基残骸自身崩解消散的“过程”本身！如同一个冷漠的记录者，或者一个等待收容遗骸的墓坑。
“它”是什么？
是这“空”的本质投影？
是混沌虚无中诞生的意识残响？
是某位不知名存在跨越时空留下的监视烙印？
还是……灰印那道贯穿核心的古老裂痕深处，被混沌虚无激活的、其真正的本源面目？
无法思考！无法理解！
当那只模糊存在的“眼睛虚影”烙印在道基残骸深处的瞬间，林暮那最后一点维系自我存在的、如同风中残烛的“我”感，像是被无形的、更巨大的黑洞猛地吸扯！不是吸走，而是那仅存的“我”的概念，在这只眼睛冷漠的“注视”下，开始了雪崩式的崩塌！
仿佛亿万年来构成“林暮”这个名字下的所有记忆碎片、情感烙印、存在意志，都如同被暴风吹散的沙堡，正在以比道基物理崩解更快的速度，消散于这只眼睛所在的绝对虚无漩涡之中！
他要……没了。
不是肉身的毁灭。
而是存在本身——那个认知为“我”的核心意识——的彻底消磁、归零。
就在这最后的灵光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临界点，或许是“我”消散前的最后回响，或许是腰腹处那颗冰冷的铁片被虚无挤压带来的剧痛刺激，或许是听觉中那愈发清晰的锈锁拖曳声带来的死寂压迫……那只悬浮在道基裂痕深处的模糊眼睛虚影，其形态极其微不可察地……波动、摇曳了那么一瞬！如同水面的倒影被投入了一粒极小的石子。
就这瞬间的波动！
一种并非源自林暮自身，而是被这只眼睛虚影所承载的、一种超越浩瀚、超越时间、冰冷到极致的古老气息——如同沉积了亿万年星河核心冻土的悲凉——极其短暂地，从虚影的涟漪中泄露出了一丝！
这一丝气息，无法形容它的古老与空无，无法描述它的分量与本质。但就在它触及林暮正在消散的“我”念边缘的刹那——
如同冰晶触碰到滚烫的烙铁！
嗤……！
一声只有存在彻底崩解的虚无中才能“听”到的湮灭声。
那只刚刚烙印上去、模糊而恐怖的眼睛虚影，如同被强酸泼中的残烛，瞬间扭曲、溶解、伴随着最后一丝不甘的寒意波动，彻底化入了道基裂口深邃的混沌黑暗！被它自身承载的那一丝无法承受的古老气息……反噬、蒸发了！
眼睛消失了。
但那泄露的、无法理解的古老气息，如同投入滚油锅的一滴水珠，在林暮彻底消散前的意识残痕里，却留下了一道灼痕！一道由存在感本身被极度反衬后留下的、极其尖锐、冰冷、刻骨铭心的印记！
——我……在……这儿……！
不是嘶吼，而是湮灭前最后的烙印！不是力量，是存在本身被彻底激发后的最后宣告！这一丝“宣告”的意念，如同炸开的闪光弹，狠狠地拍在了那即将彻底崩散的灰印道基表面己经遍布龟裂的焦黑残壳上！
嗡——！！！
那沉寂碎裂的道基，在这股超越生死的存在烙印的拍击下，那蛛网般的灰白冻裂纹深处，骤然间浮现出一点极其微弱、却在无穷铅灰中清晰可见的……冰晶般的幽蓝光点！
光点只有针尖大小，却带着一种穿透虚无的凝实感！它出现的刹那，腰腹铁片贯穿处的冰冷、左臂断骨摩擦的剧痛、道基崩塌前的粉尘、视觉中闪烁的噪点、听觉里错乱的回风与铁锁……一切感知混乱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锚定、凝固！
仿佛濒死的意识在坠入深渊的最后一刻，在虚无崖壁上，用指甲生生抠出了一道血痕般的印记。
坠落仍在继续。虚无仍是主调。但身体里那道被铁片贯穿的致命伤，在那冰晶幽蓝光点的微弱光芒映射下，竟暂时停止了失血的狂躁，冻结在一种危险的平衡中。意识没有回归，但纯粹的、彻底的寂灭吞噬，被这最后的一线存在之锚，堪堪拉住了一瞬。
西周的铅灰中，那些无意义的噪点几何图形，仿佛被这突兀出现的幽蓝光点吸引、干扰，开始向着光点的方向……缓慢地、如同墨汁滴入水中般……旋转、汇聚……
更深处，那空洞呜咽的风声里，铁链拖曳的摩擦声，似乎也变得更清晰、更沉重了几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