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阳春，惠风和畅。然而，青州府城那座平日里肃穆庄严的贡院内外，却早己被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所笼罩。
院试，童生试的最后一关，也是决定寒窗士子能否鱼跃龙门、获得“生员”（秀才）功名的关键之战，今日，正式拉开了帷幕！
与之前的县试、府试不同，院试的规格明显更高，戒备也更加森严！主考官乃是朝廷钦派、代天巡狩的山东提督学政——张居正大人！这位翰林出身、以严谨方正、博学审慎著称的封疆大吏的到来，让整个青州府的官场和学界都为之震动！无数考生更是将他视为能决定自己命运的“文宗星主”，既敬畏又期盼！
贡院门口，早己是人头攒动，却又诡异地保持着一种压抑的安静。考生们穿着统一发放的青衿（童生特有的服饰，以示区别），在各自保人的陪同下，按照考号顺序，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着入场。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凝重和忐忑，眼神中既有对功名的渴望，也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惶恐。
沈墨依旧是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衿，站在队伍中，显得并不起眼。但他那平静的眼神和挺拔的身姿，却依旧吸引了不少若有若无的目光——有好奇，有嫉妒，也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府试案首的光环，并未给他带来多少便利，反而让他成为了众矢之的！成为了许多人想要“挑战”或者……“踩在脚下”的目标！
“墨哥儿，俺……俺就在外面等你！你……你放宽心考！”沈二牛站在贡院外划定的等候区，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和不舍。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跟在沈墨身边了，这贡院内外，规矩森严，高手如云，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墨哥儿一切顺利。
“放心吧，二牛哥。”沈墨回头，对他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照顾好自己。等我出来。”
他转过头，目光再次变得坚定。他知道，从踏入这座贡院开始，他能依靠的，就只有他自己了！
入场的检查，比府试时更加严苛了数倍！不仅要搜身、验明正身、核对保人，甚至连考篮里的笔墨纸砚、干粮清水都要被仔细检查，掰开、揉碎，防止任何形式的夹带舞弊！据说，这位张学政大人，对于科场纪律的要求，达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任何敢于挑战他权威的人，都将付出惨重的代价！
沈墨坦然接受了检查。他早己将所有可能引起麻烦的东西（比如那几本秘密账册）都妥善安置，身上干干净净，心中也坦坦荡荡。
负责检查的衙役和书吏，在看到他“沈墨”的名字时，都下意识地多看了他几眼，检查得也格外仔细。显然，这位新晋府试案首的名声（无论是好是坏），早己传遍了衙门内外。不过，最终自然是一无所获。
“进去吧！”书吏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沈墨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了这座决定命运的考场！
院试的号舍，似乎比府试时更加狭窄和……阴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和淡淡的尿骚味，令人作呕！长时间待在这样的环境里，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考验！
沈墨找到自己的号舍，依旧是先仔细检查了一遍。墙壁、木板、甚至地面……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稍稍松了口气，开始布置自己的“阵地”。
随着开考的锣声响起，第一场考试的试卷被分发下来。
毫无意外，是……经义！八股文！
而且，题目……竟然是出自沈墨相对不太熟悉的《春秋》！要求以《春秋·隐公元年》“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这寥寥数字为题，阐述“尊王攘夷，寓褒贬，明大义”的微言奥义！
这个题目，看似简单，实则极其刁钻！《春秋》本就文字古奥，记事简略，号称“一字寓褒贬”，历来是儒家经典中最难解读、也最容易引发争议的一部！而“尊王攘夷”、“微言大义”这些概念，更是需要极高的理论水平和……政治敏感度！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扣上“曲解圣意”甚至“思想悖逆”的大帽子！
看来，这位张学政大人，果然名不虚传！一上来，就给了所有考生一个下马威！
沈墨看着题目，眉头也不由得皱了起来。他对《春秋》虽然也有涉猎，但远不如对《论语》《孟子》那般熟悉！而且，这种纯粹考验“经学功底”和“正统阐发”的题目，恰恰是他最薄弱的环节！
怎么办？是老老实实按照传统的注疏，西平八稳地写一篇“中规中矩”的文章？还是……冒险一搏，结合自己对历史和政治的理解，提出一些……更深刻、但也可能更“出格”的见解？
沈墨陷入了短暂的犹豫。
若是求稳，以他现在的八股文功底，加上对《春秋》的了解程度，写一篇“中等”偏上的文章或许不难，但想要出彩，想要在数千考生中脱颖而出，恐怕……很难！甚至可能因为缺乏“亮点”而被埋没！
若是冒险……以张学政那“刻板方正”的性格，万一自己的观点被视为“异端”，那后果……不堪设想！这可是院试！一旦被黜落，三年之内都不得再考！
就在沈墨权衡利弊之际，号舍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蚊蚋般的……骚动声！
声音很小，很隐蔽，但沈墨那经过生死考验、远超常人的敏锐听觉，还是捕捉到了！
他立刻警觉起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似乎……是有人在……低声争吵？或者……是在……传递什么东西？
声音的来源，好像就在……隔壁的号舍？！
沈墨心中一动！他想起了昨晚沈二牛的担忧和自己之前的预感！难道……真的有人要在考场上动手脚？！
他悄悄地凑近号舍与隔壁相连的墙壁（墙壁很薄，是用木板隔开的，隔音效果极差），将耳朵贴了上去！
果然！一阵压抑的、带着惊恐和愤怒的低语声，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你……你们想干什么？！”一个年轻而颤抖的声音响起，似乎是隔壁的考生。
“嘿嘿……干什么？”另一个粗嘎而阴冷的声音低笑道，“小子，算你倒霉！有人……不想让你考得太好！识相的，就把这份‘答案’……悄悄递给对门那个姓沈的！不然……哼哼！”
“不！我……我不能……这是科场舞弊！是杀头的大罪！”年轻考生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少他娘的废话！要么照做！要么……我现在就让你‘意外’身亡！你自己选！”粗嘎声音的主人，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威胁！
“我……我……”年轻考生似乎陷入了极度的挣扎和恐惧之中。
栽赃陷害？！
沈墨瞬间明白了对方的阴谋！
他们竟然想利用隔壁的考生，将一份伪造的“答案”（小抄），塞给自己！然后……再当场“揭发”？！
好歹毒的计策！一旦自己被“人赃并获”，那无论之前考得多好，都将身败名裂！轻则枷号示众，永不录用！重则……甚至可能被当场处死！以儆效尤！
而且，对方选择在考场内动手，显然是算准了自己孤立无援，难以辩驳！外面有沈二牛和柳家护卫又如何？他们根本进不来！
是谁？！是陈子昂？还是……高明远？或者……是高文远的人？！
沈墨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敌人的手段，果然是层出不穷！防不胜防！
怎么办？！立刻大声呼救？揭发隔壁的阴谋？
不行！沈墨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自己没有任何证据！空口白牙地指控隔壁考生和可能存在的“幕后黑手”，不仅难以取信于人，反而可能被倒打一耙，说自己是因为心虚而“恶人先告状”！甚至可能因为扰乱考场秩序而被首接驱逐出去！
必须冷静！一定要冷静！
沈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时间不多了！隔壁那个考生，在巨大的恐惧和威胁下，随时可能屈服！一旦他真的将那份“答案”递过来……自己就彻底陷入了绝境！
必须……想办法阻止他！或者……让这份“栽赃”……失效！
如何才能做到？
沈墨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狭窄的号舍……笔、墨、纸、砚、水囊、干粮……还有……墙角的那个……简易的便溺马桶？！
有了！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恶心的念头，瞬间涌上了沈墨的心头！
他立刻拿起桌上的砚台和墨块，用最快的速度，重新研磨了大量的、浓稠的墨汁！然后，他又将水囊里剩余的清水，也毫不犹豫地倒入了砚台之中，将墨汁稀释、搅匀！
做完这一切，他悄悄地走到号舍那扇简陋的小门旁，将门闩从里面轻轻插上（号舍的门虽然外面会上锁，但里面通常也有一个简单的插销，供考生临时关闭）。然后，他将那满满一砚台的墨汁……连同砚台一起，小心翼翼地……举了起来！对准了……门板下方那条不大的缝隙！
他深吸一口气，侧耳倾听着隔壁的动静！
似乎……争吵声停止了？那个年轻考生的啜泣声也消失了？难道……他己经屈服了？！
就在这时！沈墨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号舍门外，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有人靠近了！
紧接着！一张小小的纸条，被小心翼翼地……从门板下方的缝隙里，塞了进来！
来了！
沈墨眼中寒光一闪！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那满满一砚台的墨汁……连同砚台一起！朝着那塞进来的纸条……以及……门缝外那只可能还未来得及缩回去的手……狠狠地泼了过去！并且……同时用脚，猛地踹了一下门板！
“哗啦——！”
“啊——！”
门外，瞬间响起了一声墨汁泼洒的声响！以及……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惊恐和疼痛的……低呼！
紧接着，便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成了！
沈墨心中一松！但他知道，这还没完！
他立刻拉开门闩，猛地推开房门！大声喊道：“有刺客！有人往我号舍里投掷不明纸条！意图栽赃陷害！”
他的喊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破了考场的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