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他看着她,隔着那方红布,仿佛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好……好……”李战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冰冷的字,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的回响,带着一种心死般的疲惫和彻骨的寒意。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个顶着红盖头、说着剜心之语的身影,只留下一个僵硬如铁、散发着拒人千里寒气的背影。
“行动部署,按‘钦差’计划执行。”他对着沙盘,声音冷硬得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在宣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判决书,“猎隼小队,改为护卫组,全程保护……钦差安全。行动时间……明日黄昏。”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指挥部,沉重的军靴踏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如同心碎般的回响。
那背影,萧索得如同荒漠中孤立的残碑。
指挥部里一片死寂。
军官们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谁都能感受到刚才那无声交锋中迸射出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激烈情感风暴。
首到李战宸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无双那挺得笔首的、穿着繁复嫁衣的肩膀,才几不可察地微微塌陷了一瞬隔着厚厚的红盖头,无人看见的地方,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滑过她涂抹着浓艳胭脂的脸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同样深深嵌入了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那撕裂般的万分之一。
她成功了。用最残忍的方式,将他推开,也为自己赢得了深入“毒巢”的通行证。
黄昏,残阳如血。
黑水寨所在的雨林峡谷,弥漫着潮湿的雾气,光线昏暗。
一条被踩踏出来的泥泞小径蜿蜒通向寨门。
寨门由巨大的原木搭建,上面缠绕着带刺的藤蔓和腐朽的兽骨,透着一股野蛮阴森的气息。
守卫穿着杂乱的服装,眼神凶狠,腰间挎着砍刀或老旧的步枪。
一队人马出现在小径尽头。
最前方,是八名穿着破烂、神情麻木的“脚夫”,抬着一顶极其简陋、甚至有些破旧的竹制小轿。
轿子晃晃悠悠,仿佛随时会散架。
轿子后面,跟着十几个同样穿着破烂、低着头、畏畏缩缩的“送亲”随从。
他们抬着几个用红布勉强盖住的、看起来像“嫁妆”的箱子,步履蹒跚。
而在这支寒酸队伍的最末尾,一个穿着破旧皮甲、脸上涂着油彩、低着头的高大男人,如同沉默的影子般跟随着。
他正是李战宸。
他收敛了所有锋芒,伪装成一个最不起眼的护卫,但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如同潜伏的凶兽,死死盯着前方那顶破旧的小轿。
他的拳头在身侧紧握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愤怒和蚀骨的担忧都捏碎在掌心。
小轿的帘子低垂着,里面坐着的人,正是盖着红盖头、穿着那身艳丽嫁衣的祝无双。
轿子随着颠簸摇晃,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她肩上的伤口,带来阵阵刺痛。
更让她难受的是头上沉重的银饰和闷热的盖头,汗水浸湿了鬓角,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但她端坐着,一动不动,努力维持着“新嫁娘”的姿势。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如同实质的目光,沉重地烙在她的背心,带着灼人的温度和无言的质问。
“站住!干什么的?!”寨门前的守卫凶神恶煞地拦住去路,长矛和砍刀指向队伍。
领头的“脚夫”头目(由龙渊队员伪装)立刻点头哈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土话谄媚地回答:“军爷!军爷息怒!我们是山下河湾寨的,送……送我们寨主的女儿,来给‘毒龙’大人……和亲的!这是孝敬!”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几块成色普通的玉石。
守卫一把夺过袋子,掂量了一下,又狐疑地打量着这支寒酸破败的队伍,尤其是那顶摇摇晃晃的小破轿。
“和亲?就你们这穷酸样?轿子都快散架了!里面真是寨主女儿?”
“是真的!是真的!”头目连忙赌咒发誓,“我们寨子遭了灾,实在拿不出像样的排场了……但姑娘绝对是寨子里最水灵的!您看……”他作势要去掀轿帘。
“慢着!”一个阴冷的声音从寨门上方传来。
一个穿着黑色短褂、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如同毒蛇般阴鸷的小头目出现在寨墙上。
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支队伍,目光在那些“嫁妆”箱子和末尾那个沉默的高大护卫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在那顶小轿上,嘴角勾起一丝残忍而玩味的笑容。
“毒龙大人最近心情不错,正缺个暖床的。”刀疤脸的声音带着黏腻的恶意,“是不是水灵,得验过才知道。把盖头掀开,让老子瞧瞧脸!”
此言一出,轿子里的无双身体瞬间绷紧!
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
盖头掀开?
那她刻意染过却无法完全遮盖、在发际线处可能露出的新茬白发……还有她苍白憔悴的脸色……立刻就会暴露!
队伍末尾的李战宸,低垂的头猛地抬起!
眼中寒光暴涨!
一股凌厉的杀气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准备暴起杀人!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空气凝固得如同灌了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哎哟——!”
轿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娇媚入骨、又带着几分委屈的痛呼!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纤细白皙的手,颤巍巍地从低垂的轿帘下伸了出来,扶住了轿门框。
那手指柔弱无骨,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折断。
紧接着,一个娇滴滴、带着哭腔的女声从轿子里飘了出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呜呜……这位军爷……好生粗鲁……吓死奴家了……”声音带着勾魂摄魄的媚意,又有着楚楚可怜的委屈,“奴家……奴家自幼体弱,受不得惊吓……方才被军爷一吼,心口疼得厉害……这盖头……是祖宗规矩,需得进了洞房,由夫君亲手掀开才吉利……若是……若是被外人看了去……奴家……奴家不如现在就撞死在这轿前……呜呜呜……”
那声音如泣如诉,哀婉缠绵,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委屈和刚烈。伴随着低低的啜泣声,那扶着轿门的手还微微颤抖着,更添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
刀疤脸守卫脸上的凶恶顿时僵住了,被这突如其来的娇啼哭诉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这种粗人,最怕的就是女人哭哭啼啼这一套。而且这轿中女子声音如此娇媚动听,想必姿色不差……万一真逼死了,惹怒了“毒龙”大人……
他旁边的守卫也面面相觑,被这娇滴滴的哭声搅得心神不宁。
“头儿……这……要不……”一个守卫小声嘀咕。
刀疤脸烦躁地挥挥手,像是要赶走苍蝇:“行了行了!哭丧什么!晦气!进去吧进去吧!抬到寨子西头的破屋子等着!等‘毒龙’大人有空了再说!”他终究不敢担上逼死“贡品”的责任,更被那“夫君亲手掀开”的规矩堵住了嘴。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脚夫头目如蒙大赦,连忙招呼队伍。
破旧的小轿再次晃晃悠悠地被抬起,吱呀作响地通过了那如同怪兽巨口般的寨门。
轿内,无双靠在冰冷的轿壁上,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冷汗己经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
刚才那一瞬间的急智和伪装的媚态,几乎耗尽了她的心力。
她抬手,隔着厚厚的红盖头,轻轻按了按发际线处——那里,几根新生的、倔强的白发,正悄然刺破染剂的伪装。
队伍末尾,李战宸重新低下了头,跟随着队伍踏入寨门。
在没人看见的角度,他那双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刚才轿中传出的那声娇媚委屈的“夫君”,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更加冰冷的、如同深渊寒潭般的杀意。
残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雨林的巨木吞噬,黑水寨彻底笼罩在昏暗的夜色之中。
破屋的阴影里,“新娘”端坐,“护卫”沉默。
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决战,在浓重的黑暗和伪装下,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那隐藏在红妆下的白发,如同命运无声的嘲讽,在黑暗中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