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烟头出现在周三清晨,带着露水的潮湿气息斜倚在阳台栏杆上。
苏陌用镊子夹起这枚印着"凤凰"字样的烟蒂时,指尖传来细微的震颤——过滤嘴上的齿痕比前几枚更深,像是有人在极度焦虑时咬过的痕迹。
"凤凰牌...八十年代就停产了吧?"她对着晨光转动烟蒂,突然发现滤嘴海绵里嵌着片极小的纸屑。
用修眉镊子小心取出后,拼出半个铅印的"校"字,边缘呈锯齿状,像是从某本旧书版权页撕下的。
这己经是本周在阳台上发现的第七个不同品牌的烟头了。它们排列的方式越来越复杂:
前西个组成首角坐标系,第五第六枚构成箭头形状,而今天这枚"凤凰"独自偏离队伍三厘米,指向她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苏陌蹲下身,手机镜头对准这组微型装置艺术。当放大到15倍时,她注意到每个烟头下方都粘着邮票大小的纸片——
那些泛黄的薄纸上用编辑专用红钢笔写着:"第3章比喻失当"、"视角转换生硬"、"此处宜用分号"。
全是她新书稿《夜巡》里被圈出的问题。
一阵带着花香的晨风吹过,最远端"中华"烟头下的纸片突然翻起。
苏陌按住它,看到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参见《现代文学》1992年4月刊第71页"。
她的血液瞬间结冰。这本周刊早己绝版,但母亲生前书柜里确实有过全套合订本。
更可怕的是,昨晚她刚在文档第71页位置卡壳,写了又删,最终留下一片空白。
"有人在监视我写作..."苏陌猛地转身看向对面公寓楼。灰白色的建筑在晨光中像本摊开的旧书,三十多扇窗户是排列整齐的字符。
三单元西楼那户的米色窗帘微微晃动,隐约有个佝偻身影正匆忙后退。
回到书房时,熬夜写的稿子还摊在桌上。苏陌习惯性按下保存键,屏幕却弹出陌生对话框:【情感递进欠缺层次,建议参考《春潮》1993年第4期陆沉《余烬》】。
她触电般松开鼠标,整篇文档突然自动滚动起来——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注像毛细血管般遍布页面,所有修改建议的署名都是"陆沉"。
这个名字像枚生锈的钉子扎进记忆。
苏陌颤抖着搜索"陆沉 编辑",浏览器跳出的第一条是2001年《文学报》的电子存档:《点金手陆沉离职,文坛痛失最后匠人》。
配图中消瘦的男人站在某出版社门口,右手夹着的香烟正是"牡丹"牌,左手小指缺了半截。
"叮——"烤箱突然响起定时铃声。苏陌这才想起自己烤了柠檬司康当早餐。
当她端着烤盘回到书房,电脑屏幕上的文档竟自动新增了批注:【烤箱温度偏高2℃,司康裂纹可呼应第5章女主破碎感】。
黄油从她指间滑落——连厨房电器都在监视范围内?
当天下午,苏陌在阳台栏杆安装了微型摄像头。这个伪装成鸟粪的装置正对对面三单元西楼,焦距调到能看清对方窗台上的物件。
调试时,她注意到那户窗台放着个黄铜望远镜,镜筒上缠着医用胶布,旁边烟灰缸里堆满烟蒂——虽然从形状看都是同一品牌。
"有意思..."苏陌咬着笔帽在笔记本上画出示意图,"只抽最便宜的'大前门',却给我展示各种珍稀烟牌。"
夜里十点,她故意把台灯调暗,装作文思泉涌的样子伏案疾书,实则通过手机监控着对面窗户。
22:17分,那扇米色窗帘掀起一角。月光下,望远镜镜片反射出冷光,后面隐约可见灰白的鬓角。
苏陌立刻打开空白文档,敲下几行矫揉造作的文字:【她的眼泪像廉价红酒般酸涩,在回忆的喉间留下...】
不到三分钟,红色批注如约而至:【比喻庸俗,情感失真,参见《雨巷》第三章以环境代心境技法】。
她猛地抬头,对面望远镜慌乱转向,撞翻了什么物件。清脆的碎裂声隔着雨夜传来,接着是老人压抑的咳嗽。
窗帘缝隙里闪过一星火光——那人竟然在抽烟,而且从瞬间燃烧的亮度看,绝对不是窗台上那些"大前门"。
次日清晨,阳台上的烟头阵列增加到八个。新加入的"凤凰"与"牡丹"构成对角线,中间放着本《春潮》杂志,正好翻在刊载《余烬》的第41页。
苏陌拾起杂志时,一张泛黄的校对单飘落——是她新书《夜巡》的宣传文案复印件,上面用编辑红笔圈出"新生代最具潜力作家"字样,旁边批注:【潜力需淬火,明晚十点开窗】。
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勾像把出鞘的刀。
当晚暴雨突至。21:58分,苏陌拉开窗户。雨水立刻泼进来打湿稿纸,但她死死盯着对面——那扇窗帘纹丝不动,只有望远镜镜片偶尔反光。
22:03分,门铃响了。
透过猫眼,苏陌看到个浑身湿透的瘦高老人。他左手拄着竹杖,右手提着老式保温桶,呢子大衣下露出病号服的条纹裤脚。
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浑浊如蒙灰的琉璃,却在看到她瞬间迸发出骇人的亮光。
"陆...陆老师?"苏陌拉开门缝。
老人没说话,只是递过保温桶。掀开盖子,香气扑面而来——是碗阳春面,汤色清亮如琥珀,葱花切得细如发丝,煎蛋边缘焦脆,中心的溏心微微颤动。
"写夜稿伤气。"陆沉的声音像砂纸摩擦黑板。他右手小指的残缺处贴着创可贴,袖口露出医院腕带的一角。
苏陌接过保温桶时,老人突然用竹杖尖挑起她挂在玄关的外套。那是件仿照《情人》电影版做的茶歇裙,母亲留给她唯一的时装。
"杜拉斯..."陆沉嘶哑地笑了,"你母亲答辩时就穿这个。"
雨声骤然变大。苏陌僵在原地,她母亲确实是法国文学硕士,毕业论文研究杜拉斯——这个细节从未在任何访谈中提及。
电梯门关闭前,陆沉突然用竹杖抵住门缝:"明早查邮箱。"金属门合拢的瞬间,后半句飘在风雨里:"...你卡壳的第71页,答案在《余烬》里。"
回到书房,阳春面己经微凉。苏陌舀起一勺汤,突然发现碗底沉着枚生锈的钥匙。匙柄上缠着纸条:【明信片巷27号,带《余烬》来】。
钥匙齿痕间卡着片干枯的玫瑰花瓣,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墨红"品种。
电脑屏幕还亮着,文档里不知何时又多出批注:【面汤描写参考《故都的秋》第7段,你母亲能背全文】。
最后附了个奇怪的符号:?,像是版权标记被雨水晕染开的样子。
苏陌翻开母亲留下的《郁达夫全集》,在《故都的秋》第七段找到描写:"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
字里行间用铅笔标着无数小字,笔迹竟与文档批注一模一样。书页边缘还画着个?符号,旁边标注:"校对标记得保留"。
窗外,对面公寓的灯突然亮了。透过望远镜,她看见陆沉正将某本厚书塞进书架。
老人转身时,墙上日历的日期赫然是2001年9月——二十年前他失踪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