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仁爱医院肾内科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被阳光晒淡了些,混合着饭菜的香气——送餐车正缓缓推过走廊。
陆母的病房里安静而明亮。她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脸色虽然依旧缺乏血色,但眼神清明了许多,正小口啜饮着护士递来的温开水。陆沉坐在床边,手里削着一个苹果,果皮呈螺旋状垂落,动作稳定而专注。床头柜上放着一小碗清淡的蔬菜粥,冒着丝丝热气。
“慢点喝,妈。”陆沉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进另一个干净的碗里。
陆母咽下水,目光落在儿子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劫后余生的慈爱。“好多了,真的。”她的声音很轻,但比昨天有力气,“就是睡得太久了,骨头都软了。”
“医生说恢复得不错,但还是要多休息,营养要跟上。”陆沉把苹果碗推到母亲手边,又拿起粥碗,用勺子轻轻搅动散热。
病房门被轻轻叩响。审计局的一位年轻干事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神情严肃而客气:“陆先生,打扰了。关于您母亲医疗费用的部分,有些情况需要和您最终确认一下。”
陆沉放下粥碗,站起身:“请进。”
干事走进来,先对病床上的陆母礼貌地点点头,然后从文件袋里抽出几张钉在一起的A4纸。“这是审计组基于苏念安女士提供的所有资金往来凭证、以及我们核查的医院原始收费记录,最终确认的您母亲自入院以来的全部费用清单。”他将清单递给陆沉。
纸张很厚实。陆沉接过来,目光扫过最上方一行加粗的标题:“陆XX女士医疗费用最终审计确认清单”。
下面是一行行清晰的项目:
? ICU病房费用(含CRRT): [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
? 血液透析费用(单次/总计): [具体数字]
? 进口血透机使用费: [具体数字]
? 手术费(肾脏移植): [具体数字]
? 术后监护及用药: [具体数字]
? 免疫抑制剂(环孢素等): [具体数字]
? ……
? 总计:壹佰柒拾叁万陆仟叁佰贰拾捌元整 (¥1,736,328.00)
最后那个总计数字,被一个醒目的方框圈了起来。没有红色赤字,没有催缴警告,只有审计局鲜红的公章盖在右下角,旁边是经办人的签名。
陆沉的目光在那个数字上停留了几秒。一百七十三万六千三百二十八。这个曾经像山一样压在他肩头,几乎将他碾碎的数字,此刻就平静地躺在这张盖着公章的纸上。每一分钱的来龙去脉都记录在案,清晰,冰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权威感。
他翻到最后一页,是一些说明性文字和最终结论。大意是:根据审计结果,上述费用己由苏念安女士全额支付完毕,资金来源清晰合法,无任何债务纠纷。
“您需要签个字,确认收到这份最终清单。”干事递过来一支笔。
陆沉在指定的位置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谢谢您配合。”干事收回文件和笔,再次对陆母点头致意,然后安静地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陆母看着儿子手中的清单,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念安她…破费了。”她不知道具体金额,但知道一定是个天文数字。
陆沉没说话,将那份沉甸甸的清单折好,放进了自己白大褂的口袋。那个曾经装着催费单、被他无数次攥得汗湿又摊开的口袋。他重新端起那碗温度正好的蔬菜粥,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到母亲嘴边。
“妈,吃饭。”
陆母顺从地张嘴。温热的粥滑入食道,带来暖意和力量。
下午查房结束,陆沉回到医生办公室。他脱下白大褂,挂在椅背上。那个装着审计清单的口袋微微鼓起。
他拉开办公桌最下方的抽屉。里面东西不多:几本旧的专业书籍,一沓用过的处方笺,还有一些零散的票据。他从最里面,摸出几份被揉搓得边缘发毛、字迹被汗渍晕染开的文件——那是之前被他藏起来的催费通知单。
他拿出那份崭新的、盖着红章的审计清单,将这几张皱巴巴、带着绝望印记的旧单子,一张一张,仔细地铺平在桌面上。然后,他拿起一支红色签字笔,在每一张旧催费单的总计金额上,用力地、毫不留情地划上几道粗重的横杠。
笔尖划破纸张,发出“嘶啦”的轻响。
划掉一张,再划掉一张。
首到所有的旧单子上的数字都被红杠覆盖,像一道道封印,封存了那段被债务追逼、在绝望中挣扎的日子。
做完这一切,他将这几张划掉的红单子和那份崭新的审计清单叠在一起,重新放回了抽屉最深处。关上抽屉,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他疲惫的脸上,也落在他放在桌面、指节分明的手上。那双手,曾经在建筑工地搬运钢筋磨出血泡,曾经在手术台上握紧止血钳,曾经在废墟中挥舞消防斧,也曾经在催费单上留下颤抖的指印。
此刻,它们只是安静地放在那里。指腹上,似乎还残留着保温杯冰凉的金属凹痕,以及红笔划过旧单子时粗糙的纸张触感。
办公室门外,传来护士通知新病人入院的声音。陆沉揉了揉眉心,站起身,重新穿上那件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白大褂,胸牌端正地别好。他推开办公室的门,走向喧闹的走廊,走向他作为医生的职责。
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在病房深处,如同生命的背景音,持续而稳定地回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