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爱医院肾内科的走廊恢复了往日的节奏。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浓烈,护士推着治疗车匆匆而过,轮子碾过地砖发出规律的声响。病人家属低声交谈,间或夹杂着呼叫铃声。昨夜的惊心动魄仿佛被这日常的洪流冲刷、稀释,只留下一些难以察觉的痕迹——比如医护人员间交换的、心照不宣的眼神,或是后勤人员默默更换B3层通道损坏的应急灯。
陆沉穿着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白大褂,胸牌端正地别在口袋上方。他手里拿着查房记录本,正站在37床前。病床上是一位刚做完肾移植手术不久的中年男人,情况比陆母稳定得多,此刻正看着窗外发呆。
“张先生,今天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陆沉的声音平稳,带着医生特有的、安抚人心的温和。他翻开记录本,查看最新的体温、血压和尿量记录。
“好多了,陆医生,就是还有点没力气。”病人转过头,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一丝庆幸。
“正常的,术后恢复需要时间。”陆沉点点头,拿起听诊器,“来,我听听心肺。”冰凉的听诊头贴上病人的胸膛,陆沉微微侧头,专注地听着。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未散的疲惫和下巴新冒出的胡茬,但神情是专注而专业的。
他仔细询问了病人的感受,查看了伤口敷料,调整了免疫抑制剂的剂量,又叮嘱了饮食和活动注意事项。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仿佛昨夜那个在废墟中挥舞消防斧、在总控室与数据流搏斗的男人只是幻影。
查完37床,他走向下一间病房。路过护士站时,护士长林若曦正被两名穿着便装、神情严肃的人围着低声问话。她脸色苍白,双手交握放在身前,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干练。看到陆沉经过,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来,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恐惧、悔恨,或许还有一丝乞求?陆沉脚步未停,目光平静地掠过她,没有任何表示,径首走向下一个病房。他与林若曦之间,只剩下冰冷的司法程序。
查房结束,陆沉回到医生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些嘈杂,其他医生在讨论病例,实习生埋头写病程。他的办公桌在靠窗的位置,桌面收拾得很干净,只有电脑、几本病历夹和一盆小小的绿萝。他坐下,打开电脑,准备处理医嘱。
白大褂的口袋里,似乎还残留着某种空落落的触感。他下意识地伸手进去摸了摸,指尖只触到几张折叠起来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透析费用通知单。他顿了顿,将手抽出来,放在键盘上。
屏幕亮起,待办事项列表里排满了工作。他点开陆母的电子病历,最新的检验报告弹了出来:肌酐值稳步下降,白细胞计数回升,环孢素浓度稳定在目标范围……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母亲正在顽强恢复的生命力。他逐条审阅,确认无误后,敲下新的医嘱:继续监测生命体征,维持当前免疫抑制方案,加强营养支持……
处理完母亲的医嘱,他继续处理其他病人的。键盘敲击声清脆而规律,是他此刻唯一能掌控的节奏。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个实习生探头进来:“陆老师,3床家属想问问术后饮食禁忌……”
“好,我马上过去。”陆沉应道,保存文档,起身。
与此同时,云顶大厦38层。
苏念安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天际线。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雪松香氛,取代了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她坐在宽大的真皮办公椅里,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是关于顾氏集团资产冻结和后续司法程序的初步简报。
她的神情专注而冷静,仿佛昨夜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细看,才能发现她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以及左手掌心贴着的一块几乎看不见的透明敷料——那是被手机碎片划破的伤口。
她的目光偶尔会从文件上移开,落在办公桌的左上角。
那里,在光滑如镜的黑檀木桌面上,在几份待签的合同和一尊线条流畅的现代金属雕塑旁边,放着一个格格不入的东西。
陆沉那个伤痕累累的保温杯。
它安静地立在那里,杯身上那道在B3层废墟撞击留下的深刻凹痕,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风暴。杯壁被服务器高温灼烧留下的焦痕,在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清晰,边缘带着烟熏火燎的黑色污迹。杯底,“2016年市建筑工人安全知识竞赛纪念”的字样,刻在金属上,也刻在过往的岁月里。
它没有像苏念安随口说的那样被当作烟灰缸,里面也没有烟蒂。它甚至没有被刻意摆正,就那么随意地放着,杯口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清理得很干净,但内壁似乎还残留着经年累月浸泡茶水留下的、洗不掉的淡淡褐色印记。
它就那么突兀地、真实地存在着。与周围价值不菲的陈设、光洁的桌面、冰冷的现代感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视觉反差。像一个闯入者,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带着硝烟和汗水气息的证物。
苏念安的目光落在它身上时,会停顿几秒。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看着。看着那道凹痕,看着那些焦黑。然后,她的视线会重新移回手中的文件,仿佛那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物件。
秘书敲门进来送咖啡,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个保温杯,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但职业素养让她立刻收敛了表情,放下咖啡杯,安静地退了出去。
苏念安端起精致的骨瓷咖啡杯,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醇厚的香气。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哒、哒”声。目光再次掠过那个保温杯。
它不再是一个工具,一个武器。它成了一个镇纸。一个压在这张巨大办公桌上,也压在这段充满算计、挣扎与意外共生的关系上的,沉重而真实的镇纸。它提醒着某些无法磨灭的东西,也沉默地界定着某种新的、尚未言明的边界。
办公室内一片安静,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咖啡杯放回杯托时发出的轻微磕碰声。苏念安重新拿起笔,在文件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那个伤痕累累的保温杯,在她签名的动作旁,投下一小片沉默的阴影。
而在仁爱医院的医生办公室里,陆沉正耐心地向3床家属解释着术后饮食的注意事项,声音温和而清晰。他白大褂的口袋里,那张折叠的透析费用单,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微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