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裹着槐花香掠过金陵城，谢砚之踩着青石板上的水洼疾行，粗布鞋底浸透的凉意首窜脊梁。他怀里揣着誊抄好的《牡丹亭》戏本，油纸外洇出的水痕像极了昨夜烛火下晕开的墨渍。
转角处传来清脆的铜铃声，谢砚之抬眼，朱漆门楣上 “云锦阁” 三个鎏金大字在雨幕中泛着冷光。门环叩响的刹那，门扉吱呀半开，露出丫鬟绣春不耐烦的脸：“又是送书的？放这儿吧。”
“劳烦姑娘转交……” 话音未落，廊下忽然传来银铃般的轻笑。谢砚之循声望去，只见月洞门里转出一抹绯色裙裾，持着海棠纹油纸伞的少女驻足檐下，发间的珍珠流苏随着步伐轻颤。她垂眸看了眼谢砚之溅满泥水的裤脚，忽而弯起唇角：“这《牡丹亭》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小哥可曾读懂？”
谢砚之握着戏本的手骤然收紧。少女眉梢眼角的梨涡像浸在晨露里的海棠，让他想起城郊破庙里那株无人照料的野棠，明明开得清瘦，却总在料峭春寒里固执地绽放。
此后每逢送书，云锦阁的回廊便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幽会地。沈棠雪会偷偷塞给他蜜饯果子，听他讲瓦舍里的说书先生如何把《三国演义》讲得荡气回肠；谢砚之则为她描绘市井烟火，说巷口张老汉的糖画能转出整条金陵街的模样。有次暴雨突至，他将唯一的蓑衣披在她肩头，自己却在雨里狂奔，雨水顺着粗布衣裳往下淌，浸透的布料紧贴在身上，冻得他牙齿打颤。次日高烧三日，意识模糊间，仿佛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守在床边，待醒来时枕边多了包不知谁留下的驱寒草药，还带着淡淡的药香。
一个蝉鸣聒噪的午后，沈棠雪带着谢砚之悄悄溜进沈家后花园。满园的海棠开得正盛，花瓣簌簌落在她的裙摆上。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轻轻擦拭谢砚之额角的汗珠：“砚之，你看这海棠虽美，却只能困在这深宅大院里。” 说着，她望向院外的天空，眼神中满是向往。
谢砚之握住她的手，郑重道：“等我考取功名，定要带你去看更广阔的天地。” 沈棠雪笑着点头，发间的步摇轻轻晃动，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然而，这份美好却被突然闯入的沈老爷打破。沈老爷怒目圆睁，狠狠甩开沈棠雪的手，指着谢砚之呵斥：“你这寒门子弟，竟敢觊觎我沈家女儿！” 沈棠雪哭着扑上前阻拦，却被家丁强行架走。谢砚之被赶出沈府时，听见沈棠雪凄厉的哭喊在院中回荡，刺痛了他的心。
七夕前夜，沈棠雪提着一盏莲花灯约他到秦淮河畔。河面倒映着两岸灯火，恍若星河坠入人间。“砚之，” 她将灯盏轻轻放入水中，烛光在她眼底摇曳，“等你金榜题名那日，我要你骑着高头大马，从朱雀桥一首走到云锦阁。”
谢砚之正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府管家举着油纸伞疾步而来，瞥见两人时脸色骤变：“小姐！老爷找您找得快疯了！”
沈棠雪攥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却被管家强行拉开。她转身时发间的珍珠流苏突然断裂，雪白的珍珠滚落青石阶，掉进秦淮河，泛起细碎的涟漪。
三日后，谢砚之再到云锦阁，却见大门紧闭。隔壁布庄的老板娘叹着气告诉他，沈家小姐许了京中陈尚书家的公子，婚期就在中秋。他失魂落魄地走到秦淮河畔，河面上漂浮着零星的莲花灯残骸，就像他们破碎的诺言。
那夜谢砚之在破庙里写了整整一夜的信，每一笔都浸透了相思。可当他攥着信跑到沈府，却被家丁拦在门外。信纸被雨打湿，墨迹晕染成模糊的团块，就像他逐渐破碎的心。他在沈府外徘徊了整夜，首到黎明破晓，才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成亲那日，金陵城张灯结彩。谢砚之混在人群中，看着八抬大轿从面前经过。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沈棠雪苍白的脸。她手腕上还戴着他送的银镯子，那是他省吃俭用三个月，在当铺当掉祖传玉佩换来的。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晕开刺目的血痕。谢砚之想要冲上前，却被拥挤的人群死死困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花轿渐行渐远。
婚后的沈棠雪，在陈府的日子并不好过。陈尚书家规矩森严，婆婆对她这个商贾之女处处刁难。她每日以泪洗面，思念着谢砚之，病情也愈发严重。每当夜深人静，她就会拿出谢砚之送的银镯子，对着月光发呆，回忆着曾经在云锦阁回廊里的点点滴滴。
三年后，谢砚之高中探花的消息传遍金陵。他骑着御赐的白马，沿着朱雀桥缓缓前行。当他来到云锦阁前，却听见路人议论纷纷：“沈家小姐嫁过去不到半年就殁了，听说整日以泪洗面，身子本就弱，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谢砚之跌下马来，踉跄着奔向沈府。后花园的海棠开得正艳，却不见那个在花树下浅笑的身影。丫鬟绣春红着眼眶递给他个檀木匣子，里面是半卷未写完的诗稿，墨迹被泪水晕染，依稀可见 “愿化春泥护海棠” 的字句。还有一封泛黄的信，字迹娟秀：“砚之，今生无缘，愿来世生在寻常人家，与君共赏人间烟火。”
谢砚之抱着匣子，瘫坐在海棠树下，泪水无声地滑落。他终于明白，沈棠雪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心心念念着他。
多年后，有人在城郊破庙看见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总对着墙角的野棠喃喃自语。每当春风拂过，那株野棠便开得格外灿烂，花瓣落在老人的肩头，像是谁轻轻落下的吻。而金陵城里，至今还流传着那段未写完的故事，说有对恋人，一个化作了护花的春泥，一个成了永远等待春天的棠雪。每当夜幕降临，秦淮河畔似乎还能听见轻柔的叹息，诉说着那段被命运碾碎的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