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二十三年的春雨下得缠绵,青石板路上泛着潮湿的光。书生裴琰撑着油纸伞,在破庙檐下躲雨时,第一次遇见那只白狐。
它蜷在供桌下,前爪一道狰狞伤口正渗着血,雪白的皮毛沾了泥污,却仍不掩灵气。最奇异的是那双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在暗处泛着金光,竟像是含着泪。
"小东西,谁伤的你?"裴琰蹲下身,从包袱里取出金疮药。白狐警惕地后退,却因伤势踉跄了一下。
雨声渐密,将破庙隔绝成一方天地。裴琰索性盘腿坐下,将药粉倒在帕子上推过去:"我不碰你,自己舔。"
白狐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口吐人言:"书生都像你这般多管闲事?"
声音清泠如碎玉,惊得裴琰手一抖,油纸伞"啪"地掉在地上。供桌上的菩萨像被雨水浸湿了金漆,慈悲的笑容渐渐斑驳。
——————
白狐名唤雪棠,是青丘山修炼三百年的九尾狐。
"你救我一命,我许你三个愿望。"她化形那日,正逢裴琰在院中煮茶。春衫薄,她赤足踩在落花上,腕间银铃随步伐轻响,惊飞了竹篱边的麻雀。
裴琰的茶壶"咕嘟咕嘟"冒着白气,氤氲了视线。他低头掩饰发烫的耳根:"姑娘若无处可去,不妨暂住寒舍。"
雪棠歪头看他,发间狐耳若隐若现:"书生,你可知收留狐妖会折寿?"
"《山海经》有载,青丘之狐乃祥瑞。"裴琰将新沏的茶推过去,"何况姑娘这般..."他瞥见窗外一树海棠正艳,忽然词穷。
"这般什么?"
"这般好看。"他老实答道,换来雪棠一串银铃般的笑。
——————
盛夏的萤火虫点亮了书斋。
雪棠趴在案头看裴琰写字,忽然用尾巴扫他的砚台:"整日抄这些劳什子,不如我变个戏法给你看?"
她指尖绽出一朵红莲,花心里躺着颗夜明珠。裴琰却摇头:"秋闱在即..."
"迂腐!"雪棠夺过毛笔,在宣纸上画了只龇牙咧嘴的小狐狸,"你且说说,考功名是为着什么?"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裴琰说得认真,却见雪棠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贴上他的,"那...为红颜立誓呢?"
幽香扑面而来,裴琰的喉结动了动。窗外惊雷乍响,暴雨倾盆而下,淹没了书斋里渐重的呼吸声。
——————
变故发生在重阳节。
裴琰高中解元那日,知府千金抛来绣球正砸中他肩膀。喜宴上觥筹交错,他醉眼朦胧间,看见雪棠站在月洞门外,红衣似火,眼底却结着冰。
"我要走了。"她将一枚玉佩塞进他手心,"青丘传来消息,有道士在附近搜捕狐族。"
裴琰酒醒了大半:"我跟你一起..."
"傻书生。"雪棠用尾巴轻轻扫过他的脸,"人妖殊途这西个字,你写的还少吗?"
知府家的灯笼红得刺目,裴琰抓住她一缕白发:"你许过我三个愿望。"
"说来听听。"
"第一个,我要你平安。"他声音发颤,"第二个,我要你快乐。"掌心玉佩被攥得发烫,"第三个..."
雪棠忽然吻住他,唇瓣带着海棠花的甜香:"第三个留着,下辈子再讨。"
——————
裴琰再见到雪棠时,是在道观的炼妖鼎前。
她现了原形被铁链锁着,九条尾巴断了三根,雪白的皮毛沾满血污。老道士举着桃木剑念念有词,鼎中三昧真火烧得正旺。
"妖孽惑乱人间,今日贫道替天行道!"
裴琰冲上去时,怀里还揣着没送出去的婚书。桃木剑刺穿肩膀的瞬间,他看见雪棠的瞳孔骤然紧缩。
"书生..."她声音虚弱得像风,"第三个愿望..."
裴琰咳着血笑起来:"我要你活着。"
锁妖链应声而断,雪棠的第九条尾巴化作流光没入他心口。炼妖鼎轰然炸裂时,老道士惊恐地瞪大眼睛:"九尾祭天!你这狐妖竟敢——"
回答他的是雪棠决绝的嘶鸣。她抱起奄奄一息的裴琰,在漫天火光中跃上云端。道士的咒骂声渐渐远去,裴琰的视线开始模糊。
"别睡..."雪棠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还没教我写'两情若是久长时'的下句..."
裴琰想抬手擦她的泪,却只摸到满手温热的血:"下次...下次一定..."
——————
青丘山的雪下了百年。
有樵夫说曾在悬崖边见过奇景:白狐抱着个书生坐在月下,九条尾巴像缎子般铺了满地。书生手里攥着半张婚书,白狐一滴泪落上去,竟开出了海棠花。
也有人说那不过是场大梦,因为翌日悬崖下只余一尊石像——书生低头作画,膝头蹲着只栩栩如生的白狐。石像边有块石碑,上面刻着: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