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碾过结冰的路面时,后车厢里的吞咽声像春蚕啃食桑叶般细碎。
苏小柔坐在副驾驶座上,能清晰听见后排传来塑料瓶与牙齿碰撞的轻响——许可可正用袖子反复擦拭瓶口,擦得塑料都泛了白,才把剩下的半瓶水凑到唇边,只抿了一小口就忙不迭拧紧盖子,小心塞进怀里的破棉袄里。
"姑娘,您这水..."老者裹着染血的衣襟,枯枝般的手攥着空了的矿泉水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比咱基地井里的甜。"他浑浊的眼睛映着车内暖黄的顶灯,"我们三号基地原先有口深水井,打出来的水带点甜丝儿,可三个月前井里突然冒绿沫子,喝了的人先是嗓子疼,接着咳血,现在井边都围了铁丝网,可大伙儿实在渴得慌..."
"老周头!"高个男人突然粗着嗓子打断,喉结动了动,目光却仍黏在苏小柔腰间的水壶上。
他右边眉骨有道旧疤,此刻正随着说话的动作一跳一跳,"不该说的别说。"
"怕啥?"缩在角落的蔡雨突然抬起肿成馒头的脸,结霜的车窗在她脸上投下蛛网般的裂纹,"反正基地都要散了...绿沫子泡烂了水泵,王队拿晶核换的净化剂根本不够分,昨天张婶家小崽子..."她声音突然哽住,手指死死抠进座椅缝隙里,指缝渗出的血珠在绒布上晕开小红花。
苏小柔的手指无意识着急救包的搭扣。
三天前在超市捡的这瓶水,瓶身印着"天然弱碱性"的字样还没磨掉,可此刻后车厢里每道目光都像火,烧得她手背发烫。
她侧头看肖飞——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泛白,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正透过后视镜观察后车厢,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我们基地原先可好着呢。"老者突然絮叨起来,像是被蔡雨的话撕开了口子,"物资按贡献值兑换,晶核能换净化剂,连变异兽的爪子都能换盐巴...上个月王队还带人清了北边的丧尸群,说要把水井挖深三尺..."他枯瘦的手抚过空瓶上的商标,"要不是绿沫子..."
"老周!"高个男人重重咳了一声,可老者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那绿沫子黏糊糊的,沾在井壁上刮不下来,凑近了闻有股子铁锈味...上回我偷着尝了口,呸,比厕所的脏水还涩..."
苏小柔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
她想起肖飞前晚翻出的地图,三号基地的位置标着个蓝点,旁边用红笔写着"管理规范,可合作"——看来这个老者说的物资兑换机制,倒和肖飞说的"基地新秩序"不谋而合。
她摸了摸兜里的半盒抗生素,突然觉得这包药的分量轻了些——比起能建立规则的基地,几盒药实在算不得什么。
"许姐,你省着点喝。"寸头男人突然凑到许可可身边,他是被救队伍的队长,左脸有道新鲜的抓痕,血痂混着雪水结成暗红的壳,"咱还有半块压缩饼干,等会儿分了垫垫肚子。"许可可怀里的矿泉水瓶跟着动了动,她低头摸了摸瓶身,像是在摸什么宝贝,轻声说:"这水甜,留着给小栓子...他咳血都三天了。"
苏小柔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终于明白后车厢里那些发烫的目光是什么——不是渴疯了,是把水当成了救命的药。
三天前她还觉得超市里成箱的矿泉水占地方,现在才懂在这末世里,清冽的水比晶核还金贵。
她摸了摸腰间的水壶,那是肖飞用丧尸头目身上的兽皮缝的,原本装着半壶雪水,此刻突然变得沉甸甸的。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寸头男人突然抬头,抓痕在灯光下泛着青,"要是找补给点,我们熟。
三号基地往南十里有个废弃仓库,上个月我们还在那儿翻出半袋面粉..."
"我们找人。"肖飞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冰碴子。
他转动方向盘避开路上的冰坑,军大衣袖口露出半截绷带,那是昨天和变异熊搏斗时留下的。
"找人?"寸头男人眼睛亮了,"我们在雪地里走了两天,啥活物都没见着,就碰着你们。
要是信得过,我们帮着找!"蔡雨突然从角落首起身子,肿脸挤成个扭曲的笑:"对,帮着找!
王队说过,在外头要抱团..."她的话没说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子溅在许可可的棉袄上,把那抹水痕染成了淡粉。
苏小柔看着肖飞紧绷的下颌线。
他总说末世里最不可信的就是人心,可后车厢里这几个人,渴成这样都没抢水,受伤的蔡雨还护着许可可怀里的瓶子——或许...她刚要开口,肖飞突然踩了刹车。
"嘘。"他竖起食指。
车厢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苏小柔听见雪地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扒拉着车底的挡板。
许可可怀里的矿泉水瓶"啪"地掉在地上,寸头男人己经抄起了藏在裤管里的短刀。
肖飞推开车门,冷风裹着雪沫灌进来。
苏小柔看见他的影子被车灯拉得老长,军大衣下摆沾着的血渍冻成了硬壳。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低嚎,像狼,又比狼更尖细。
"小柔,把急救包给我。"肖飞的声音混着风声,"后车厢锁好。"
苏小柔攥着急救包的手沁出冷汗。
她想起三天前肖飞翻出的日记本,最后一页用血写着:"变异兽会结群,最后三只最狠。"此刻车外的低嚎声又近了些,她数了数——一声,两声,第三声混在风雪里,像根细针,扎得后颈发凉。
肖飞的军大衣下摆被风卷起时,三只绿眼睛的影子己从雪堆里窜了出来。
第一只变异狗的獠牙擦过他左臂,带起一道血线——和前世日记本里写的一样,最后三只总爱搞突袭。
后车厢里,寸头男人的短刀"当"地磕在车窗上。
他原本挡在许可可身前,此刻指甲几乎掐进座椅皮套:"老周头,捂紧蔡雨的嘴!"老者颤巍巍用袖子捂住蔡雨的嘴,那姑娘咳得浑身发颤,肿脸上的血珠溅在老者手背,像落了片红雪。
许可可把矿泉水瓶往怀里又塞了塞,指节泛白地攥着破棉袄领口,连睫毛上的雪都不敢抖落。
肖飞的战术刀划开第二只变异狗的咽喉时,血腥味混着风雪灌进鼻腔。
他突然想起前世那个暴雨夜——也是这样的腥甜,顺着后颈流进衣领,最后要了老陈的命。
他胃里翻涌,手腕却稳得像钉进冻土的钢钉,第三只变异狗扑上来时,他侧步避开,刀尖精准捅进对方耳后。
"都死了。"肖飞的声音比风雪还冷。
他弯腰扯出战术刀,血滴在雪地上绽开暗花。
军大衣前襟沾了半片血污,原本裹着绷带的右手背也被抓出三道深痕,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淌。
后车厢的锁"咔嗒"一声开了。
苏小柔挤下车时,急救包的搭扣撞在腿上。
她看见肖飞垂着的手,血珠滴在雪地上,把他军靴边的积雪染成淡红。"手。"她扯出包里的纱布,却在触到他手背时顿住——他的皮肤烫得惊人,血渍里还混着变异狗的绿色黏液,正滋滋冒着小泡。
"变异兽的体液有腐蚀性。"肖飞声音发闷,另一只手扯下领口的围巾,要去擦手背的血。
苏小柔突然抓住他手腕,从兜里摸出块蓝底白花的手帕——是她前天才从废墟里捡的,还带着太阳晒过的味道。"用这个。"她踮脚替他擦拭,手帕碰到伤口时,他肩头微微一绷,却没躲开。
"你...怕血?"苏小柔轻声问。
刚才战斗时他眼里淬着冰,此刻却盯着手帕上的血渍皱眉,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肖飞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却突然扯下军大衣扔在雪地上。
沾血的里衬翻出来,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灰毛衣——那是他最宝贝的一件,平时连苏小柔都不让碰。
"我帮你收着。"苏小柔弯腰要捡,肖飞却抢先一步拽住衣摆。"别碰。"他的声音放软了些,"血里有病毒,前世见过...沾了没药治。"苏小柔的手指悬在半空,看着他把军大衣团成一团塞进越野车后备厢,金属扣撞出"当啷"一声。
"队长!"寸头男人的声音从车边传来。
他手里提着变异狗的后腿,皮毛上结着冰碴,"这些东西的晶核能换净化剂不?
王队说过..."话没说完,蔡雨突然从车里冲出来,扶着车轮大吐特吐。
她吐的全是黑红的血沫,溅在变异狗尸体上,把绿眼睛都染模糊了。
肖飞蹲下来检查变异狗的脑袋。
第三只的颅骨下果然嵌着颗指甲盖大的晶核,泛着浑浊的绿。
他把晶核递给寸头男人:"给你们。"寸头男人的手在发抖,接晶核时差点掉在雪地里:"我们...我们想求个事。"他左脸的抓痕被风吹得发红,"我们的车抛锚在两里外的冰沟里,要是能取回来...能多装半车物资。"
苏小柔想起肖飞说过要找人——叶光明,那个在末日第一天就把最后半块压缩饼干分给他们的货车司机。
她摸了摸兜里的照片,照片边角己经磨得起毛:"你们在三号基地见过叶光明吗?
他说过家人在那儿。"
寸头男人的眼睛突然亮了:"叶师傅!
上个月他用半车盐巴换了我们基地十瓶净化剂,说要给老娘治咳嗽!"他掏出块皱巴巴的布,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基地地图,"他老娘住在第三排红屋顶,门口有个缺了口的瓦罐——我带你们去!"
肖飞盯着地图看了三秒,突然扯下灰毛衣的袖口,把晶核包了个严实:"明早去取车。"他扫过后车厢——许可可正把矿泉水瓶往蔡雨嘴边送,蔡雨摇头,却还是抿了一小口;老者在给寸头男人的抓痕涂雪,说能镇疼;蔡雨吐过之后靠在车身上,肿脸歪向许可可,嘴角沾着血,却在笑。
"你们...信得过?"肖飞问。
寸头男人把晶核贴在胸口:"蔡雨的命是叶师傅救的,老周头的孙子喝了叶师傅的水才没咳血。"他指了指许可可怀里的瓶子,"许姐这瓶水,是叶师傅走前硬塞给她的。"
苏小柔看见肖飞的手指在身侧蜷了蜷。
他总说末世里人心比丧尸还狠,可此刻雪地里飘着血腥气,后车厢却飘着点甜——是许可可那瓶水漏了,水珠滴在雪上,融出个小水洼,映着车灯,像块碎月亮。
"明早五点出发。"肖飞转身往车里走,又顿住,"许姐的水...留着给小栓子。"许可可猛地抬头,眼里的泪珠子砸在水瓶上,把"天然弱碱性"的商标都打湿了。
后半夜雪停了。
苏小柔裹着肖飞的灰毛衣——他说这是最后一件没沾血的,非塞给她。
她透过结霜的车窗往外看,寸头男人正把变异狗的尸体拖到背风处,老者用雪埋蔡雨吐的血,许可可抱着水瓶缩成一团,呼吸在玻璃上呵出白雾。
肖飞靠在驾驶座上假寐,手背的纱布渗着淡红。
苏小柔摸出那块蓝手帕,上面的血渍己经干了,像朵蔫了的花。
她正要收起来,肖飞突然睁开眼:"留着。"他声音哑哑的,"前世...我也有块这样的。"
远处传来狼嚎,比之前的更轻,像在应和什么。
苏小柔把地图往怀里拢了拢,上面用红笔圈着三号基地——那里有叶光明的家人,有口出过绿沫子的井,还有群把水当药的人。
她听见寸头男人在车外低声说:"等取了车,就能带许姐和小栓子回基地了..."
肖飞突然发动引擎。
暖气"呼"地吹起来,把后车厢的窃窃私语都裹了进来。
苏小柔看着他的侧影,喉结动了动,终究没问前世的手帕。
她知道,有些事要等过了冰沟,取了车,到了三号基地...才说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