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梦一的思绪仍缠绕在玄宗最后那道审视的目光里。她捏紧袖中《则天实录》残卷。
"李白,你涉嫌蛊惑宫娥、动摇国本,着即随我等入大理寺听审。"卫率声音平板,仿佛宣读一份寻常公文。林梦一后退半步,靴跟碾碎了落在青石板上的海棠:早朝分明只说"从长计议",为何突然......
"我要面见陛下!"林梦一挣扎着去抓卫率腰间佩刀,却被反手按在桥栏上。太液池的水腥气扑面而来,她看见自己倒映在水中的脸,鬓角发丝己被冷汗浸透,像极了三年前在扬州被污"轻薄良家女"时的模样——同样的银蝶坠子,同样的构陷戏码,只不过这次的罗网,织得更密了。
金吾卫拖着她穿过玄武门时,正遇玉真公主的轿辇进宫。轿帘掀起半角,公主鬓边白发在风中飘起,指尖紧攥着袖口——那里藏着林梦一昨日托阿黛拉送去的密信,写着"薛王暗桩己入大理寺"。西目相对的瞬间,林梦一看见公主眼底的惊痛,却来不及说半句话,就被推入漆黑的囚车。
囚车轱辘碾过朱雀大街,透过木栏缝隙,她看见醉仙楼己被查封,自己题在墙上的诗句被白漆涂得斑驳。街尾茶肆里,几个书生正压低声音议论"李白私通宫娥",旁边卖胡饼的妇人突然插嘴:"我家小娘读了李学士的《女戒新解》,才敢去衙门要回亡夫的抚恤金......"话未说完,就被丈夫扯着袖子拖进里屋。
大理寺的狱门吱呀一声打开,林梦一被推搡着踉跄跌入潮湿的地面。脚踝上的镣铐磨破了皮肉,混着铁锈味的血珠渗进粗布袜里。她伸手摸索着墙根坐下,指尖触到一块凸起的砖面,上面歪歪扭扭刻着"贞观十七年"——不知哪个含冤的人,曾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用指甲刻下对光明的渴望。
"李太白,你可知罪?"狱卒提着气死风灯掠过铁栏,昏黄的光映出对面墙上的刑具,"宫娥春桃投井自尽,你引诱良家女子私通,该当何罪?"
林梦一抬头,看见狱卒腰间挂着的银蝶坠子——薛王府的暗桩,果然渗透到了大理寺。她咽下涌到喉头的血沫,想起今早公堂上张说义正辞严的弹劾:"李白以诗惑人,竟在《女经新解》中曲解《关雎》,教女子私会情郎!"而所谓的"证据",不过是春桃绣帕上半首断章取义的诗。
"春桃供词里说,我用《诗经·郑风》引诱她。"林梦一盯着狱卒的眼睛,"可《郑风》多是民间情歌,难道圣人编诗时,早有教女子私通之意?"狱卒神色微变,转身时镣铐声撞碎在石壁上,惊起几只蝙蝠扑棱棱飞过。
三日后,朱雀大街忽然热闹起来。谢阿蛮带着红袖坊的绣娘,在街心支起十二面绣屏。当第一缕晨光掠过坊墙时,绣娘们同时掀开红布,屏上绣着的《女论语》批注旁,竟用金线绣着班昭、徐惠妃的画像。"女子无才便是德?"谢阿蛮手持竹板敲得清脆,"那班昭续《汉书》时,你们的祖宗还在玩泥巴呢!"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惊呼声。绣屏第三面,是林梦一修改过的《女经新解》段落:" '清闲贞静'非枯坐等死,乃心有丘壑而不露锋芒......"谢阿蛮的徒弟小桃忽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的烫痕:"我七岁被卖入娼寮,是李学士教我读《唐律》,让我状告人牙子脱了奴籍!"
与此同时,城西医馆前围满了人。李腾空握着药杵,将《女学不可废》的传单混在草药包中分发:"妇人生产时,稳婆若懂医书,能少死多少人?李太白开书院,是要救天下女子的命!"她身后的药柜上,摆着林梦一送的《千金方》抄本,书页间夹着百姓自发写下的请愿书。
“别听这些妖言!”突然有人掀翻茶桌,几个儒生模样的人冲出来,“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话音未落,卖胡饼的王大娘抄起擀面杖:“我家闺女在书院学算账,上个月帮我盘清了铺子流水,你说不成体统?”她身后,三十多个妇人举起联名状,指印在阳光下红得像火。
大理寺牢房里,林梦一用指甲在砖墙上刻下第三道痕。忽闻头顶传来石板挪动声,一线月光漏下,阿黛拉的声音混着灰尘落下:"春桃的兄长找到了,薛王府的杀手封了他的口......"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铜锣声,是鱼玄机带着书院弟子跪在宫门前,每人手中都捧着林梦一的诗稿,谢阿蛮的琴师拨响改编自《炊娘叹》的《叩天阕》,苍凉的旋律撞在城墙上,惊起一群白鸽。
"鱼姑娘,这样跪下去会死人的。"书童抱着姜汤蹲在她身侧。鱼玄机望着漫天星斗,想起林梦一第一次讲《则天实录》时的眼神:"你看,这史书里的女子,不是尸体,是曾在这世上活过的人。"她挺首脊背,膝下的青砖己被露水浸透,"我们跪的不是皇权,是天下人说话的权利。"
寅时三刻,刑场戒严。林梦一被押上木台时,看见谢阿蛮混在人群中,怀里抱着的琵琶上缠着白绢——那是她新作的《洗冤曲》。三百绣娘突然从坊内涌出,每人手中举着半幅绣品,拼起来竟是林梦一在醉仙楼题的诗:"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慢着!"监斩官的令牌刚要掷下,玉真公主的轿辇突然闯入法场。她掀开轿帘时,晨光正落在她手中的密信上,薛王与张说的往来字迹在风中簌簌作响:"宫娥之事可做引子,借礼教之名除之......"
“李白,你可知罪?”玄宗的声音里带着怒意。
她挺首脊背:“臣不知何罪之有。若为天下女子争一席之地是罪,臣甘愿领罚。但求陛下明察,这桩冤案背后,是有人想堵死所有女子的活路!”
玉真公主开口:“皇兄可还记得,当年太平姑母摄政时,曾让女子参与春耕丈量?若不是这些陈规陋习,大唐何以失去那么多治国之才?”还有皇兄请看这封密信~金銮殿内,玄宗拍案而起:“薛王与张说竟如此胆大包天!”他甩袖展开密信,上面赫然是薛王亲信的笔迹:“宫娥之事可做引子,借礼教之名除之......。”
林梦一望着金銮殿外的青天,听着玉真公主当庭揭穿薛王府的暗桩网络。张说扑通跪下时,官服上的鹤纹绣样皱成一团,像只被拔了毛的老鸟。唐玄宗摔碎密报的声音里,她忽然想起太液池的锦鲤——那些曾被她羡慕能游向自由的生灵,此刻大概又在啄食新落的海棠了。
殿外忽然传来骚动,数千百姓聚集在宫墙外,呼声震天:“请陛下明察!还李白清白!”玄宗看着联名状上密密麻麻的指印,又望向阶下倔强的身影,忽然想起林梦一曾在诗会上说的“胭脂亦可染山河”。他挥袖掷出御笔:“重审此案,若有构陷者,罪加三等!”"李白,你可知为何朕要重审此案?"玄宗指尖敲了敲御案上的《贞观政要》,"不是因为女子能否读书,而是因为......"他目光投向殿外渐渐聚集的百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当镣铐从手腕上取下时,林梦一听见鱼玄机在殿外低喊,带着哭腔的“先生”二字,混着朱雀大街传来的琴曲,竟比金銮殿上的钟磬声还要清亮。
阿黛拉在宫门外等候,递来一块渗着药香的绢帕:“擦些金疮药。”她望着远处涌动的人群,忽然轻笑,“原来民心比皇权更重。”
“不是民心重,”林梦一按住她冰凉的指尖,“是被压抑太久的声音,终于有了破土的力气。”
暮色浸染时,大理寺的牢门打开,春桃的尸身被抬出。鱼玄机看着那抹惨白的衣袖,忽然想起先生在课堂上讲过的“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万夫一怒,天下缟素”。此刻长安百姓的怒意,不正是千万个“匹夫”的怒火聚成的吗?
张说被押解出宫时,撞见街角卖胡饼的王大娘正给女儿念《女学不可废》。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读着“女子亦有七尺躯,可担家国千万斤”,他忽然想起自己藏在箱底的《女论语》——那是亡女生前最爱读的书。
夜风吹过朱雀大街,谢阿蛮的琴师还在弹奏《叩天阕》。林梦一望着星空,想起千年后自己在图书馆查资料的夜晚——那时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别人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