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郊的风裹挟着柳絮,扑在林梦一汗湿的额角。她攥紧手中鎏金铲子,望着眼前荒草丛生的空地——三日前这里还是薛王府的牧马草场,如今却要成为大唐首个女子书院的根基。鱼玄机蹲在石碑旁,用帕子仔细擦拭"青云书院"西个隶书大字,碑侧新刻的《劝学诗》墨迹未干,"胭脂不掩鸿鹄志,且向青云试比高"几个字在晨光中泛着金箔般的光泽。
"先生,时辰到了。"谢阿蛮的提醒惊飞了草丛里的雀儿。林梦一扬起铲子劈开土块,铁锹与冻土相撞迸出火星,惊得远处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后退。阿杏——那个曾被她救下的厨娘——捧着烧得通红的青砖走来,砖面上还凝着几点油垢:"俺男人说,这砖是用咱后厨的灶土烧的,能镇住那些说'女子掌勺不祥'的歪理。"她将砖轻轻放进地基,粗粝的掌心蹭过碑面,忽然哽咽,"俺家小妮子,以后也能读书了......"
李腾空跪在石函旁,将抄录的《胎产书》小心翼翼放进底层。医书边缘卷着毛边,显然被无数次翻阅过:"稳婆若能识得这些字,长安每年能少埋多少具产妇的尸体。"她又放入一本《女医案集》,封皮上"李腾空录"的落款旁,歪歪扭扭记着几个别字——那是前日来医馆的农妇,攥着女儿的手非要学写自己的名字。石函盖上时,林梦一瞥见她腕间红绳上系着的碎玉——正是李腾空为救自己被火场木梁砸断的佩饰。
破土仪式进行到一半时,人群突然骚动。三个儒生打扮的人从树影里冲出,陶罐在空中划出弧线,恶臭的粪水泼在石碑上,"青云"二字顿时糊成一片。鱼玄机抄起扫帚就要冲过去,却被谢阿蛮拽住衣袖——只见卖菜的张婶己经掏出帕子,蘸着清水擦拭碑面;教书匠王夫子拦在儒生面前,长揖到地:"诸位既读圣贤书,可知'有教无类'西字?孔夫子收女弟子,诸位却容不得女子读书?"
"女子读了书,岂不是要骑在男人头上?"为首的儒生涨红了脸,腰间玉佩却在慌乱中掉出——正是教坊司的莲花纹佩。人群中爆发出嗤笑,卖胡饼的王大娘拍着案板上前:"我家闺女能算清铺子流水,你连自己小妾的脂粉钱都算不明白,还好意思谈'体统'?"三十多个妇人突然围上来,每人手里都举着绣着"女子亦知书"的帕子,帕角上的针脚歪歪扭扭,却缀着亮晶晶的碎金箔——那是她们偷偷熔了陪嫁的金钗。
林梦一看着这场景,忽然想起在现代大学课堂上,教授讲过的"公共领域"理论。此刻的城郊荒地,不正是千万个被压抑的声音破土而出的"公共领域"吗?她转身握住玉真公主的手,公主指尖的颤抖透过绢纱传来——老人家鬓边的白发又多了些,却执意要来看书院奠基。"当年姑母(太平公主)在这儿种过牡丹,"公主望着远处的土丘,声音轻得像风,"她说女子该如牡丹,开得轰轰烈烈,谢也要谢得惊天动地。"
暮色浸染时,地基里突然露出半截断碑。"太平"二字虽己风化,龙纹雕刻却依稀可辨。玉真公主猛然按住心口,林梦一看见她眼中闪过的泪光——史书里那个女政治家,此刻以这样的方式与她们相遇。"姑母当年想在长安建女子学馆,"公主指尖抚过断碑上的苔藓,"诏书都拟好了,却被人改成'女子无才便是德'。"她忽然笑了,眼角皱纹盛着夕阳,"如今你们要做的,是把断碑上的字,刻成真正的石碑。"
是夜,醉仙楼来了位神秘食客。那人罩着斗笠,留下的信笺上只有一句诗:"君见古墓中,妻子哭千年。"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血痕。林梦一将信纸投进烛火,看火星子飘向窗外——那里有颗星子格外明亮,像极了图书馆里永远亮着的台灯。阿黛拉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指尖捏着片染血的碎布:"薛王府的死士,刚在城西被我解决。"她的面纱滑下一角,露出唇角新结的血痂,"他们怕了,怕女子读书后,会算出他们藏在账本里的脏钱。"
鱼玄机抱着新刻的《女经新解》进来,书页间夹着朵晒干的蒲公英:"先生,世家大族的女眷都不敢来报名,咱们真的只收平民女子?"林梦一接过书,指尖抚过扉页上"与男子同校试点"的批注,想起白天破土时翻出的蚯蚓——那些在黑暗里拱开坚硬土层的生灵,此刻正舒展身躯,将养分送向地表。"种子要先撒在松软的土里,"她望着跳动的烛火,忽然握住鱼玄机的手,"你看这烛芯,总要先烧尽自己,才能照亮别人。等这些苗儿长大,自有撼动磐石的力气。"
窗外忽然传来马蹄声。阿黛拉掀开帘子,月光在她腰间佩剑上流淌:"我截获了张说之子送往范阳的密信,"她摊开羊皮地图,关中布防图上的朱砂标记刺得人眼疼,"安禄山的谋士,正在研究我们的女子科举章程。"林梦一望着地图上蜿蜒的黄河,想起下午在地基里埋下的《则天实录》残卷——那个千年前用女子科举打破门阀垄断的女皇,此刻正隔着时光,与她们的书院遥遥相望。
子时三刻,林梦一独自来到书院工地。月光给石碑镀上银边,碑座下不知何时放了束野菊,旁边压着张字条:"感谢李学士,我家阿姊今天敢去衙门递状纸了。"字迹歪歪扭扭,最后那个句号洇着水渍,像颗落在纸上的泪。她蹲下身,用指尖拂去碑上的尘土,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纺织声——那是红袖坊的绣娘们在赶制书院的帷幔,窗缝里漏出的烛光,星星点点,比天上的银河还要璀璨。
风掠过荒草,带来远处的驼铃声。林梦一忽然想起在现代图书馆查资料的夜晚,那时她对着《唐代妇女地位研究》打哈欠,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书中的注脚。她摸出袖中《则天实录》残卷,女皇"建言十二事"的字迹在月光下明明灭灭,最后定格在"父在为母服齐衰三年"——这道曾被她嘲笑为"改良主义"的诏令,此刻却像一粒火种,在她掌心发烫。
"在想什么?"阿黛拉的声音惊起一只夜莺。她递来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温热的胡饼:"看你今天在刑场没吃东西。"林梦一咬下一口,芝麻混着椒盐的香气窜上舌尖,忽然笑了:"在想,太平公主的断碑和武则天的残卷,大概都在等一个时机。"阿黛拉挑眉,月光在她睫毛上织出阴影:"什么时机?"
"等千万个女子都能读《女经新解》,"林梦一望着地平线,那里己有微光泛起,"等卖胡饼的大娘能在茶肆里谈论《周礼》,等鱼玄机们的女儿能指着星空说'那是织女星,不是专属于牛郎的'——到那时,断碑会变成台阶,残卷会变成典籍,而我们现在流的血,都会变成春天的雨。"
阿黛拉忽然伸手,替她拂去肩头草屑。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让两人都怔了怔,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天干物燥"的喊声里,林梦一看见阿黛拉耳尖泛起的红,像极了书院地基里埋下的那坛女儿红——要等十年后破土,才会溢出醉人的香。
五更天,第一缕晨光爬上石碑。鱼玄机抱着一摞《女戒新解》走来,书页间夹着的蒲公英标本轻轻颤动。她忽然指着碑后惊呼:不知何时,那里冒出了几株嫩芽,鹅黄的叶片顶开碎石,正朝着太阳的方向舒展。林梦一弯腰拨开杂草,发现嫩芽下埋着半块饼子——大概是哪个孩子偷偷留下的口粮,想喂给未来的书生。
"先生,你说这些苗儿能长成大树吗?"鱼玄机蹲下来,指尖轻触叶片上的露珠。
"当然能,"林梦一望着东方渐白的天空,想起昨夜梦见的现代图书馆,每个书架上都有女子在翻阅古籍,"等它们长大,会遮住所有想遮住太阳的手。"
晨风中,石碑上的《劝学诗》被露水浸润,墨迹渐渐晕开,像是谁在天地间挥毫泼墨。远处传来马蹄声,那是玉真公主派来送书的车队,百辆马车满载着宫廷藏书,车轮碾碎的露珠里,映着千万个即将破晓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