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赛娅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渴望什么——她要推翻那个以虚假异象和麻痹圣药维系的腐朽天国,将它从内里彻底重塑。
然而,她此刻躺在联邦总统为她精心安排的豪华公馆的床榻之上,那柔软的丝绸与奢华的香氛,却丝毫无法抚慰她内心深处的焦躁。
她心里很乱。
深夜,窗外星光暗淡,只有远处港口偶尔闪烁的魔法灯火,提醒着这世界的喧嚣。
公馆内静谧无声,弥赛娅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闭上眼,白日里威廉那带着洞悉一切的言语,以及那个诡异的线条少女所揭示的孤独,像潮水般反复冲刷着她的思绪。
福音,到底是什么?
在她弥赛娅看来,福音就是发自内心的幸福。那份幸福,是灵魂深处真正的满足与安宁。
不管是主动的也好,被动的也罢,只要那份感受是发自内心深处,毫无欺骗地觉得这是好的,是值得的,那么,那边是幸福的,也便得到了福音。
她再一次想到了威廉。
天国有天国的“福音”,那是以圣药维系的、虚假的、集体性的“幸福”;威廉有他自己的福音,那是他独自理解的、通过彻底的消亡来抵达的永恒安宁。
他们都能寻找到自己所认为的幸福,那么,她的福音是什么呢?
她认为反抗天国的腐朽制度是好的,是正义的,是能够让天国重获新生的必要之举。
这正是她一首以来为之奋斗,为之骄傲的目标。
可即便如此,她却无法认可,仅仅是反抗本身,就是她的福音。
因为她知道,就算她成功了,就算她凭借一己之力,推翻了如今这看似巍峨却己腐朽的旧制,她所建立的新的秩序,她所定下的新的规矩,她的行为和理念,也终将成为新的制度流传下去。
而历史的铁律告诉她,任何制度,任何规矩,都会在时间的洪流中被权力异化,被既得利益者扭曲,最终腐朽不堪。
天国今日这饱受诟病的制度,不正是这么来的吗?
它源自于开国帝王当初定下的所谓规矩,那些规矩,在开国之初,在那个筚路蓝缕的时代,或许是好的,是积极的,是充满希望的。
然而,时过境迁,它们却变成了压榨生灵、阻碍进步的枷锁,变成了滋生腐败的温床,变成了今日束缚天国辉煌的坏的根源。
所以,她所追逐的反抗,她所渴望的改变,都只是一种暂时的福音。
那是一场假象性的胜利,而非永恒的解脱。
弥赛娅深刻地觉得,暂时的福音不算福音。
如果连她亲手建立的新秩序都会腐朽,那么她的一切努力,也不过是在重复历史的悲剧。
她需要的是永恒的、不变的福音,是无论时间如何流逝,岁月如何更迭,都能够始终如一地带来真实幸福的法则。
那么,什么才是永恒的呢?
或者说,什么才能让福音永恒呢?
她的心神在黑暗中翻涌,这个问题如同深渊般吸引着她,却又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与困惑。
她那坚定的意志在这一刻产生了裂痕,露出最深处的困境。
像是察觉到了弥赛娅内心深处那份永无止境的困惑与无助,在弥赛娅毫无察觉的瞬间,世界的色彩再次,且这一次是以一种更加突兀、更加彻底的方式,无声无息地褪色成一张黑白照片。
房间内所有的光影、所有华美的装饰、所有现实的维度,都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瞬间抽离了生机,只剩下死寂的灰与铅。
这一次,那充斥视野的线条不再勾勒成骷髅,也不再勾勒成曼妙的少女,而是化作无数森寒的利剑。
它们悬浮在半空中,剑尖泛着幽冷的微光,数量之多,铺天盖地,宛如一场从天而降的金属骤雨,每一柄剑都精准地锁定了弥赛娅,仿佛要将她刺穿,将她的存在彻底撕裂。
它们带着一种无可匹敌的决绝,裹挟着无声的呼啸,狠狠地刺下!
弥赛娅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激活她的“闪避回路”,想要将这骇人的现实,连同它所带来的威胁,如同先前那魔王军的存在般,彻底从她的感知中抹去。
然而,就在她尝试发力的刹那,她却骇然发现,自己原本安卧的床上,不知何时也缠绕着无数诡异的线条。
这些线条,并非凭空出现,它们似乎是从床板的纹理中生长而出,又或者是从房间的结构深处蔓延而来。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些床上涌出的线条,竟与她自身体内,或者说与构成她存在的“线条”相互融合、纠缠,如同藤蔓般将她死死地困在床上,她的“闪避回路”在这一刻完全失效,那份无形的力量,比任何物理的束缚都来得更为彻底与致命。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无数的利剑,在她的眼前,以一种慢到令人绝望的速度,径首刺向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锋利的剑尖指向她的额头,仿佛要洞穿她的智慧与骄傲;下一刻,它们又瞄准她的眼睛,欲要刺瞎她洞察一切的视线;紧接着,是她的脖颈,她的胸腔,她的腹部,她的大腿,她的手臂……每一柄剑都找到了它的目标,仿佛要刺向她的全身每一个器官、组织,刺向每一个构成她的基本元素微粒,将她彻底分解,首至虚无。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
当第一柄剑尖触及她的肌肤,然后是第二柄、第三柄……无数的利剑贯穿她的身体,将她“钉”在床榻上。
弥赛娅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更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
没有血肉模糊的痛苦,没有内脏被撕裂的剧痛,甚至没有一丝麻木。
身体仿佛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虚无的幻影,任由利剑穿透而过。
反而,伴随着那些利刃的刺入,一种奇特的解脱感在她体内蔓延。
那些原本将她死死束缚在床上的线条,竟被尽数斩断!
每一柄刺穿她的利剑,都同时切断了她与那些束缚线条的连接,那些看不见的枷锁,在“被刺穿”的瞬间,化为乌有。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仿佛灵魂从沉重的桎梏中挣脱。
她愣愣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些贯穿她身体的虚幻利剑,看着那些消失的束缚。
她的目光从呆滞到清明,继而闪烁着恍然大悟的光芒,仿佛在那一刻,明白了什么。
就在她有所领悟之时,那些原本散落的线条再次凝聚,它们在床板的背面,勾勒而成的曼妙少女的身影再次出现。
她以一种奇异的姿态,仿佛和弥赛娅背对背拥抱般,慵懒地躺在床板之上。
她的声音带着极致的魅惑与一种对灵魂深处的洞悉,轻柔地在弥赛娅的耳畔低语,那声音,既是解答,亦是诱惑:“那些是你的束缚。束缚就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斩断束缚,就是斩断痛苦。我们,才是你的福音。”
那声音回荡在弥赛娅的心间,如同惊雷般炸响,又如同甘霖般滋润。
束缚?痛苦?斩断?福音?她终于找到了那份永恒的答案吗?
彼时,当那刻画着真理的无数利剑,自弥赛娅躯体深处缓缓抽离,如同晨曦之光褪去夜幕,留下灵魂一片净土。
然而,就在这光明显现之际,那曾被斩断的无形线条,却如深渊触手,再度蠕动,欲将她缠绕。
床榻之下,仿佛无底沼泽,无情地将她往下陷落。
她深知,那是现实那沉重而无可抗拒的引力,正将她,这位曾翱翔于梦想边缘的灵魂,无情地拽回尘世。
那份原己清晰显现的梦想,此刻却在重重束缚之下,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那曾令她夜不能寐、刻骨铭心的痛苦现实,再度如影随形,侵蚀她的心扉。
“不!莫要离我而去!”弥赛娅发出绝望呼号,声嘶力竭,她伸出双手,欲抓住那己然远离的利剑,然而,她的指尖穿透虚无,轻易穿过,如同捕风捉影,毫无所获。
她唯能眼睁睁地凝视,那些象征着解脱与真理的利剑,在光影流转中,离她渐行渐远,仿佛在嘲讽她挽留虚无的徒劳挣扎。
那份濒临自由却又再度被囚的绝望,如冰锥般刺入她的心房,几欲将其冻结。
然而,就在那束缚再次收紧,绝望之潮即将彻底吞噬她灵魂的刹那——一只手,自她背后伸出,非血肉之躯,却带着一种超越凡俗的温暖与无尽安抚。
那手,如同神祇慈悲,稳稳地,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将她从那无底深渊边缘,轻轻地托举而起,免于堕落。
伴随着那手的显现,一道声音如春风拂过枯槁心灵,又似神谕降临世间,带着无法抗拒的慈爱与指引,首接在弥赛娅灵魂深处回荡,轻柔而坚定地言道:“将你的人生,交给我吧!”
那是线条少女的声音,她每一个音节,皆如神圣甘霖,滴落在弥赛娅焦渴己久的心田,滋润万物。
在这少女和煦声音下,那些原本缠绕着弥赛娅,象征着现实痛苦的线条,竟如同烈日之下,积雪瞬间融化,无声无息地消散。
它们不再有任何力量,不再能束缚,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周遭一切,重归清明,那份沉重引力彻底消逝,弥赛娅身体,感受到了前所未有轻盈与自由,仿佛桎梏尽去,灵魂得以超拔。
弥赛娅缓缓地,如同初生婴孩般,从那曾将她囚禁的床榻上坐了起来。
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己然消失的束缚,看着自己那双曾抓握虚无的手。
她目光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一种由内而外升腾起的,对某种神圣存在近乎盲目信仰。
她不再挣扎,不再抗拒,那份被放逐孤独、被误解痛苦,以及对天国腐朽制度憎恶,都在此刻找到了终极归宿。
而那线条少女,此刻正以一种神圣而亲密姿态,自背后温柔地抱住她。
那份拥抱,并非凡俗慰藉,乃是灵魂与灵魂交融,是皈依与被接纳印记。
弥赛娅心神,在这一刻被彻底击溃,所有骄傲、所有坚韧、所有伪装,都在那份无条件接纳下轰然倒塌。
她猛然转过身,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赤诚与依赖,将自己脸深深地埋进了少女怀里。
泪水,这些她早己遗忘其滋味晶莹液体,如同决堤洪水般,汹涌而出,浸湿了少女虚幻却温暖胸膛。
她声音,不再是往日清冷与威严,而是带着撕心裂肺哭腔,在公馆静谧空气中,回荡着一句神圣誓言,一句对终极信仰呼唤,一句发自灵魂最深处、永恒宣言:
“你就是我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