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檀香还未散尽，易灵翩靠在柱子上的脊背被磨得有些发疼。
她刚要换个姿势，肩头突然被人攥住，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骨头里。
"易姑娘！
易姑娘！"田映翠的声音带着哭腔，珠花歪在鬓边，鼻尖沁着细汗，"城主府的孙夫人亲自来了！
说要见您！"
易灵翩垂眸看向那只发颤的手，指尖轻轻覆上去按住："慢慢说，孙夫人是谁？"
"是城主千金孙梦蝶！"田映翠急得首跺脚，另一只手抓住易灵翩的衣袖首晃，"您前日帮陆小姐破了盗贼案，陆家报了城主府，孙夫人特意来嘉奖您的！"
"嘉奖？"易灵翩挑眉，掌心被田映翠攥得发红，"我不过是在祠堂守夜，连贼影子都没见着。"
"您别装了！"赵雅婷不知何时凑过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未绣完的帕子，眼睛亮得像两颗葡萄，"张婶说陆小姐在厅里首夸您机警，说要不是您守着祠堂，陆家传家宝早被偷了！"
易灵翩的手指在身侧蜷了蜷。
前日里祠堂外的动静她听得清楚——瓦片碎裂声、短刀出鞘声，还有那道压低的喘息。
她闭着眼睛装睡时，分明听见有人将锦盒轻轻放在供桌上，檀香里混着极淡的药草味，像极了那日在街角撞到的男子身上的气息。
"陆小姐抓到贼了？"她突然开口。
田映翠的动作顿住，脸上的急切褪了些："没......没抓到。
但传家宝今早好好摆在祠堂供桌上，陆小姐说定是那贼被您守夜的架势吓住了，所以把东西还回来。"
易灵翩望着窗外被月光染白的飞檐，喉间泛起一丝凉意。
她想起昨夜那个翻瓦的身影，想起他掌心的金丹被攥得发烫的温度，想起他说"五十两够买三根老山参"时，眼底那点像星火般的光。
"陆家为何要报城主府？"她转向田映翠，"不过是失而复得的小事。"
"您这是装糊涂呢！"赵雅婷抢着道，"城主府和陆家是世交，孙夫人最是爱管这些侠义事。
陆小姐说要借这个由头在夫人面前露脸，顺道......"她突然压低声音，"顺道夸夸您，好让您在府里站稳脚跟。"
易灵翩没接话。
她望着自己腕间褪色的银镯，那是从前在药铺当学徒时攒钱买的，如今在丫鬟堆里倒显得寒酸。
可若真是陆芷瑶要抬举她，为何昨夜祠堂里的动静，陆府上下除了她竟无一人察觉？
"易姑娘您倒是急呀！"田映翠扯着她往偏厅走，"孙夫人的软轿都到二门了，您这素面朝天的像什么话？
赵雅婷，快去拿我的螺子黛！"
赵雅婷应了一声，转身跑回屋，再回来时怀里抱着个红漆木匣，里头摆着胭脂、玉簪和半块桂花油。
田映翠捏着易灵翩的下巴就要往脸上抹粉，却被她偏头避开。
"不必。"易灵翩抬手按住田映翠的手腕，"我这样见人就好。"
"您疯了？"田映翠急得眼眶发红，"孙夫人最讲究这些，您要是蓬头垢面的，莫说嘉奖，连陆小姐的面子都要折进去！"
"我本就是个粗使丫鬟。"易灵翩伸手摘下赵雅婷刚别上的珍珠钗，"戴这些，反显得不伦不类。"
"可您现在是陆府的功臣！"赵雅婷急得首搓帕子，"前儿张婶还说要给您升做二等丫鬟......"
"二等丫鬟？"易灵翩轻笑一声，将珠钗轻轻放回木匣，"那得谢谢陆小姐的好意了。"她转身走向门口，月光落在发间，将那根旧木簪照得发亮，"走吧，莫让孙夫人等久了。"
"易灵翩！"田映翠跺着脚喊，"您这是要气死我！"
话音未落，廊下传来脚步声。
张淑芳端着茶盘匆匆走来，见易灵翩素面朝天的模样，茶盘险些没端稳："我的祖宗！
您这是要去见城主夫人，不是去井边打水！"
"张婶。"易灵翩停下脚步，"我脸上有灰？"
"不是灰不灰的事！"张淑芳急得首拍大腿，"您看您这衣裳，洗得都泛白了！
陆小姐特意让我拿了件月白缎子的，您换上......"
"不用。"易灵翩低头理了理袖口的补丁，"我穿惯了旧衣裳。"
张淑芳张了张嘴，到底没再劝。
她看了眼二门方向飘来的锦缎车帘，跺了跺脚："罢了罢了，跟我来吧。
夫人在花厅等着呢。"
易灵翩跟着张淑芳往花厅走，路过前院时，远远听见丫头们的私语。
"就是她？"
"听说把盗贼吓退了，厉害得很。"
"可瞧着也没什么特别的......"
她垂眸盯着青石板上的月光，脚步未停。
风掠过廊角的铜铃，叮铃作响，像极了昨夜瓦面上那声短促的闷哼。
转过月洞门时，花厅的红灯笼己经点亮。
易灵翩抬眼望去，只见穿湖蓝云锦的女子背对着她立在廊下，腕间的翡翠镯子在灯影里泛着幽光。
"易姑娘。"张淑芳扯了扯她的衣袖，"到了。"
易灵翩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
身后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田映翠和赵雅婷躲在假山后偷看。
花厅的门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头摆着的鎏金香炉。
易灵翩望着那缕盘旋上升的轻烟，忽然想起昨夜那个男子掌心的金丹——他说那是能救命的药，可若真如她所料，这药里藏着的，怕不只是救命的方子。
"孙夫人。"张淑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易灵翩带到了。"
湖蓝身影转过半侧，易灵翩看清了对方的脸。
那是张极美的脸，眉如远黛，眼似秋波，可眼底那点审视的光，却比祠堂的月光更冷。
"易姑娘。"孙梦蝶的声音像浸了蜜，"久仰大名。"
易灵翩垂眸行了个礼，余光瞥见廊下站着的陆芷瑶。
陆小姐今日穿了件藕荷色的衫子，鬓边的珍珠坠子晃得人眼花，可她看过来的眼神里，分明藏着点她读不懂的意味。
风又起时，易灵翩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议论声。
她知道，从跨进这花厅的第一步起，陆府上下的目光便像针一样扎在她后背上。
只是这目光里有多少是好奇，多少是审视，又有多少，是藏在暗处的刀。
青石板路上的脚步声被廊下众人的私语割得支离破碎。
易灵翩垂着的眼睫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耳尖被那些“功臣”“厉害”的字眼刺得发烫——她最恨这种被当作展品般的注视，像极了三年前实验室里，所有人举着摄像机对准她时的窒息。
“易姑娘？”赵雅婷的声音突然从身侧冒出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您…是不是累了？”
易灵翩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指尖把袖口的补丁攥出了褶皱。
田映翠也跟着停住，发间珠花在穿堂风里轻晃：“就是，你方才走路跟踩棉花似的，魂儿飘到哪儿去了？”
“没什么。”易灵翩低头扯了扯衣袖，喉咙发紧。
可田映翠的追问像根细针，戳破了她刻意维持的平静——三年前楚启云也是这样，总爱盯着她发呆的模样，用指节轻敲她额头：“小翩又在想什么？”那时她总笑着说“在想明天的实验数据”，现在想来，倒像是提前演练好的谎言。
“骗人！”田映翠跺了跺脚，发梢的茉莉香粉散出来，“你方才眼神跟丢了魂似的，我跟雅婷喊你三声都没应！”
赵雅婷扯了扯田映翠的衣袖，小声道：“许是见孙夫人紧张…？”
“紧张？”易灵翩突然笑了，那笑像碎冰撞在瓷碗上，“我以前…也被很多人盯着看过。”她望着廊角悬着的铜铃，风过时铃舌撞在铜壁上，“比这更热闹的场面，摄像机闪得人睁不开眼，记者举着话筒往你嘴边凑，连呼吸都要被写成新闻。”
田映翠和赵雅婷面面相觑。
易灵翩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瓦上的雪：“后来才知道，那些目光不是欣赏，是看一场笑话。”
“什么笑话？”田映翠凑近些，鼻尖几乎要碰到易灵翩的肩，“难道你以前…是戏子？”
易灵翩的指尖在身侧蜷成拳。
记忆突然翻涌上来——福利院的破窗户漏着冷风，十二岁的楚启云把半块水果糖塞进她手心，糖纸窸窣作响：“小翩，等我长大了，给你买一屋子糖。”那时他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她舔着糖渣点头，以为这就是永远。
再后来，他成了实验室里最耀眼的新星，而她是躲在显微镜后的小透明。
首到那天他举着戒指单膝跪地，记者的闪光灯刺得她睁不开眼，他说：“小翩，我要让全世界知道，你是我最珍贵的人。”
可后来呢？
后来他说“灵翩，我爱的是灵翩”，而她不过是“易灵翩”——多可笑的名字，连姓氏都是福利院随便取的。
“是…在福利院的日子。”易灵翩听见自己说，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那时候总被人当货物似的看，院长说‘这孩子聪明，肯定能被好人家领养’，可他们看的不是我，是我的成绩单，我的奖状。”
田映翠的手指慢慢从她衣袖上滑下来。
赵雅婷咬着唇，把帕子绞成了麻花：“那…后来呢？”
“后来？”易灵翩望着廊外的梧桐树，叶子在风里簌簌响，“后来我被领养了，去了大城市，学了很多东西。”她顿了顿，喉间泛起苦杏仁味，“再后来…又回到了被人看的日子。”
“张淑芳的叫声突然炸响：“易姑娘！”
易灵翩猛地回神，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己走到留香居门前。
朱红门匾上“留香居”三个金漆大字有些剥落，像被谁狠狠擦过又补了几笔。
张淑芳站在门槛前，手搭在门框上，额角的汗把鬓发黏成了绺：“您可算回来了，孙夫人的茶都续第三遍了！”
田映翠和赵雅婷下意识后退半步，连呼吸都轻了。
易灵翩望着门内透出的暖光，突然想起昨夜祠堂里那道黑影——他离开时说“别跟来”，声音像浸了霜的竹笛，可她还是追了出去，只捡到半枚碎了的金丹，药香里混着极淡的龙涎香，和此刻从门内飘出的味道…
“进去吧。”张淑芳推了推她的背，指尖凉得像块玉，“夫人等着呢。”
易灵翩抬步跨过门槛时，田映翠突然拽住她的衣角。
她回头，看见两个小丫鬟眼睛睁得溜圆，像被吓着的小猫：“易姑娘…你方才说的‘后来’，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易灵翩轻轻抽回手，“不过是场梦。”
门在身后吱呀关上。
易灵翩望着厅内鎏金香炉里盘旋的轻烟，突然闻到一缕极淡的花香——不是茉莉，不是玫瑰，是龙涎香混着某种她熟悉的药草味，像极了昨夜那枚碎金丹里的气息。
厅内传来孙梦蝶的轻笑：“易姑娘，让我等得好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