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轴转动的吱呀声裹着暖香涌进来时,易灵翩的鞋尖正碰上门内的青石板。
鎏金香炉里的轻烟像被风吹散的云,在她眼前浮了浮,龙涎香混着苦艾草的气息钻进鼻腔——和昨夜祠堂那枚碎金丹的味道分毫不差。
她喉间泛起一丝腥甜,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
"易姑娘可算来了。"
声音清凌凌的,带着点娇憨的尾音。
易灵翩抬眼,只见主位右侧的梨木椅上,穿月白蹙金衫子的少女正托着茶盏笑,腕间银铃随着动作轻响,"我在陆姐姐这儿等得脖子都酸了。"
陆清悦半倚在紫檀拔步床的软枕上,指尖着茶盏边沿的缠枝莲纹。
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云锦对襟衫,鬓边斜插的翡翠步摇随着转头动作晃了晃,"萌儿这张嘴,倒像是我故意扣着人似的。"话音未落,眼尾先弯成了月牙。
易灵翩垂眸福身,袖中指甲轻轻掐进掌心。
她认得这声音——三日前在城南客栈,这姑娘撞翻了她端的药碗,非但没道歉,反而嫌她"粗手笨脚",最后还是掌柜赔着笑替她收拾了残局。
此刻再听,只觉那尾音甜得发腻。
"哎哎哎,陆姐姐你看!"月白衫子突然"唰"地立起来,银铃碎玉般响成一片。
孙芷萌三步并作两步绕到易灵翩跟前,发间珍珠流苏几乎扫到她额角,"这不是那日客栈里的小丫鬟么?
我就说看着面善!"
易灵翩后退半步避开那串银铃,抬眼时己换上惯常的木讷神情:"孙姑娘好记性。"
"怎么是小丫鬟?"陆清悦放下茶盏,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萌儿这是何时结识的?"
"上月十五在醉仙楼啊!"孙芷萌拽住易灵翩的衣袖往自己身边带,腕间银铃撞得更急,"我当时说要请她去城主府当差,结果她倒好——"她突然捂住嘴笑,"说什么'伺候人惯了,怕伺候不好贵人',气得我连那碗酒酿圆子都没吃痛快!"
易灵翩盯着被拽皱的衣袖,喉间的苦杏仁味又浓了几分。
她能感觉到陆清悦的目光正落在自己发顶,像根细针轻轻扎着,便在孙芷萌松手的瞬间垂了垂眼:"是我嘴笨,不会说话。"
"你这叫嘴笨?"孙芷萌戳了戳她肩膀,转头对陆清悦道,"陆姐姐你是没见着,她端药碗时那副稳当劲儿,比我家药房的老药工还利落!
我当时就想,这么个巧手的,留在陆府当粗使丫鬟多可惜——"
"萌儿。"陆清悦突然出声,指节在茶盘上叩了叩。
易灵翩余光瞥见她素白的指甲尖在茶盏边沿压出一道浅痕,连茶盏里的水都晃出了涟漪。
孙芷萌吐了吐舌头,蹦跳着坐回椅子,银铃声这才渐弱。
她托着腮看陆清悦,发间珍珠随着动作摇晃:"好姐姐,我错了还不成?
快让易姑娘坐吧,站着多累人。"
陆清悦的手指慢慢松开茶盏,抬眸时又恢复了温和笑意:"易姑娘,坐吧。"她指了指下手位的绣墩,"今日原是我请萌儿来吃茶,偏巧她总念叨着要见你。"
易灵翩道了谢,刚在绣墩上坐定,便听见孙芷萌"啪"地拍了下桌子。
茶盏里的水溅出来,在红漆桌面上洇开个深色的圆:"对了!
我让人去你住的偏院找了三回,你总不在——"她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易灵翩的,"你昨夜是不是去祠堂了?"
易灵翩的脊背猛地绷紧。
昨夜祠堂那道黑影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别跟来。"她捡回的半枚金丹此刻正贴身收在袖袋里,隔着两层布料都能触到那点硌人的棱角。
"孙姑娘说笑了。"她垂眼盯着自己交叠的手,"我夜里向来歇得早。"
"哎呀你别装!"孙芷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指尖凉得像块玉,"我家暗卫说看见个穿青布衫的,在祠堂后墙捡了东西——"她突然住了嘴,目光扫过易灵翩腕间一道淡青的疤痕,"你这伤?"
"前日擦廊柱时碰的。"易灵翩抽回手,动作不轻不重。
她能感觉到陆清悦的目光又落了过来,便抬眼朝主位笑了笑,"不知孙姑娘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孙芷萌托着腮歪头看她,发间珍珠在暖光里泛着柔润的光:"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聊聊气和金丹。"
易灵翩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昨夜那枚碎金丹里混着的龙涎香,想起黑影离开时衣摆扫过青砖的声音,喉间的腥甜突然涌到舌尖。
陆清悦的茶盏"当"地磕在茶盘上。
易灵翩转头,正看见她捏着帕子的手指泛着青白,连帕子上的并蒂莲都被绞得变了形。
"萌儿。"陆清悦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你前日才说要戒了那套江湖话,怎么又..."
"好姐姐,我错了!"孙芷萌跳起来扑到陆清悦身边,拽着她的衣袖晃了晃,"我就是...就是想让易姑娘帮我看看我新得的丹方嘛!"
易灵翩望着两人纠缠的身影,耳中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孙芷萌方才说"气和金丹"时,香炉里的烟恰好散到她面前,龙涎香裹着苦艾草的气息更浓了。
她摸了摸袖袋里那半枚金丹,突然想起黑影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三日后,留香居。"
厅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的一声闷响撞在窗纸上。
易灵翩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忽然听见孙芷萌在耳边说:"易姑娘,明日跟我去城主府好不好?
我让厨房做你最擅长的杏仁酥。"
她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青布鞋底沾了点厅内的香灰。
陆清悦的帕子还绞在手里,而孙芷萌的银铃仍在轻响。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昨夜祠堂的月亮,又圆又冷,像块淬了毒的玉。
"再说吧。"易灵翩听见自己说,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我得先回偏院看看张妈妈交代的活计。"
她起身时,袖袋里的半枚金丹硌得腕骨生疼。
孙芷萌还在和陆清悦闹,银铃声裹着笑声撞在雕花梁柱上。
易灵翩望着那根被虫蛀了半寸的梁柱,突然想起田映翠白天问的"后来呢"——后来啊,后来她在实验室里捡到半枚碎金丹,后来她跟着黑影进了祠堂,后来...
"易姑娘慢走!"孙芷萌的声音从身后追来,"明日我让小桃给你送杏仁酥!"
易灵翩推开门的瞬间,夜风吹散了厅内的香雾。
她望着廊下摇晃的灯笼,忽然闻到一缕极淡的龙涎香——和厅内的,和昨夜的,一模一样。
易灵翩刚跨出花厅门槛,身后便传来孙芷萌脆生生的唤声:"易姑娘留步!"
她脚步微顿,转身时己换了副木讷神情——月白衫子的少女正扶着门框喘气,银铃在腕间撞出细碎的响,发间珍珠被夜风吹得晃成一片朦胧的光:"我...我方才忘了说正经事!"
陆清悦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藕荷色衫子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月白中衣的滚边。
她指尖绞着帕子,在灯笼影里只看得见眼尾紧绷的细纹:"萌儿,有话好好说。"
"是感谢的话!"孙芷萌抓着门框首起身子,腕上银铃还在轻颤,"我听暗卫说,昨夜祠堂后墙的金丹碎片被人收走了——定是易姑娘帮我保住的!"
易灵翩的瞳孔微微收缩。
袖袋里那半枚金丹突然变得滚烫,隔着两层布料灼得腕骨生疼。
她垂眼盯着孙芷萌绣着缠枝莲的鞋尖,喉间泛起苦杏仁味:"孙姑娘说的...我听不懂。"
"怎么会听不懂?"孙芷萌跺了跺脚,银铃"叮"地撞在门框上,"就是气和金丹啊!
江湖八大至宝里最金贵的那枚!"她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易灵翩的,"我上月在醉仙楼听客官说,这丹能解百毒、延性命,碎成渣都能卖千金——"
"萌儿!"陆清悦的声音陡然拔高,帕子上的并蒂莲被绞得皱成一团。
她素白的指尖掐进门框,在红漆上压出个月牙形的印子,"你当这是茶棚里说的话?"
孙芷萌吐了吐舌头,却仍拽着易灵翩的衣袖晃:"陆姐姐别恼嘛!
易姑娘又不是外人——"她忽然压低声音,凑到易灵翩耳边,"我还听人说,陆家藏着完整的气和金丹呢!"
易灵翩的脊背绷得笔首。
昨夜黑影在祠堂说的"三日后留香居"突然在耳边炸响,她下意识摸了摸袖袋,半枚金丹的棱角硌得掌心发麻。
再抬眼时,正撞进陆清悦的目光——那目光像浸了冰水的针,顺着她的眉骨扎进后脑勺。
"萌儿。"陆清悦的声音轻得像片雪,"你再胡闹,我可要让门房送客了。"
"我不胡闹!"孙芷萌跺着脚绕到陆清悦跟前,发间珍珠扫过她的耳垂,"我就是想让易姑娘开开眼!
你把金丹拿出来给她看看,她肯定也觉得——"
"不行。"陆清悦后退半步,后背抵上雕花门框,"那是陆家...是我阿爹临终前交代要收好的东西。"
孙芷萌突然攥住她的手,腕间银铃撞得清脆:"好姐姐,我保证不碰!
就看一眼,就一眼!"她仰头时,眼尾的泪痣在灯笼下泛着水光,"你忘了?
我小时候偷看过你藏的翡翠镯子,后来不也没说出去?"
陆清悦的手指在孙芷萌手心里微微发颤。
她望着好友泛红的眼尾,又瞥向垂首站在廊下的易灵翩——青布衫子被夜风吹得贴在身上,看不出半分异样。
末了,她轻轻叹了口气,松开攥紧的帕子:"只许看,不许碰。"
孙芷萌立刻欢呼一声,拽着两人往内室跑。
银铃声裹着笑声撞在廊柱上,惊得檐角铜铃也跟着响起来。
易灵翩被拽得踉跄两步,袖袋里的金丹硌得腕骨生疼——她分明看见,陆清悦在转身时,用帕子擦了擦眼角。
内室的门帘是深紫色的苏绣,金线绣的百子图在烛火下泛着暖光。
陆清悦走到妆台前,推开最里层的檀木抽屉,取出个锦缎匣子。
匣子边沿的螺钿在烛火下闪着幽光,她掀开盖子的手在发抖,连匣子里垫的鹅黄缎子都被带得皱起。
"就是这个。"陆清悦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易灵翩凑过去。
匣底躺着枚鸽蛋大小的丹丸,表面浮着细密的金色纹路,在烛火下流转着温润的光。
龙涎香混着苦艾草的气息猛地涌出来——和昨夜祠堂那枚碎金丹的味道分毫不差!
她喉间的腥甜翻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哇!"孙芷萌扑到桌前,鼻尖几乎要碰到丹丸,"原来完整的金丹是这样的!
我还以为会发光呢!"她转头拽易灵翩的衣袖,"你快看呀,是不是比我家药房的蜜丸金贵多了?"
易灵翩垂眼盯着丹丸,耳中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袖袋里的半枚金丹此刻烫得惊人,仿佛要和匣中的丹丸产生某种共鸣。
她喉间的腥甜突然涌到舌尖。
"看够了么?"陆清悦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玉,她迅速合上匣子,螺钿边沿在桌面上磕出轻响,"我阿爹说过,这东西不能见光太久。"
"再看一眼!
就一眼!"孙芷萌扒着桌沿不肯动,发间珍珠扫过匣盖,"易姑娘都还没看仔细呢!"
易灵翩后退半步,摇了摇头:"我...我不识字,看了也不懂。"
"你懂的!"孙芷萌突然抓住她的手,按在匣盖上,"你端药碗时那副稳当劲儿,肯定懂这些金贵东西!"她的指尖凉得像块玉,按在易灵翩腕间的疤痕上,"你腕上的伤,是不是上次帮我捡金丹碎片时碰的?"
易灵翩猛地抽回手。
她望着孙芷萌亮晶晶的眼睛,又看向陆清悦——后者正盯着她的手腕,瞳孔里映着烛火的光,像两团要熄灭的火星。
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芯"噼啪"响,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晃成一片模糊的墨。
"孙姑娘。"易灵翩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青布鞋底沾了点内室的香灰,"我就是个粗使丫鬟,不懂什么金丹不金丹的。"她摸了摸袖袋里的半枚金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再说...我也没那个福气消受。"
孙芷萌还想说什么,陆清悦己将匣子收进抽屉,锁扣"咔嗒"一声响得清脆:"时辰不早了,易姑娘该回偏院了。"她转身时,翡翠步摇在鬓边晃了晃,"萌儿,我让小桃送你回城主府。"
"哎呀我不走!"孙芷萌拽住易灵翩的衣袖,"易姑娘明日跟我去城主府好不好?
我让厨房做你最擅长的杏仁酥,再给你留间向阳的屋子——"
"我不能走。"易灵翩打断她,声音突然冷了几分。
她望着窗外的月亮,又圆又冷,像块淬了毒的玉,"我...还有事没做完。"
"什么事比去城主府当差还重要?"孙芷萌歪头看她,发间珍珠在烛火下泛着柔润的光,"你总不能在陆府当一辈子丫鬟吧?"
易灵翩摸了摸袖袋里的半枚金丹。
黑影说的"三日后留香居"在耳边清晰起来。
她望着陆清悦紧绷的下颌线,忽然笑了笑:"我自有去处。"她顿了顿,又补了句,"早晚会离开的。"
陆清悦的手指在抽屉把手上顿了顿。
她望着易灵翩青布衫子的背影,想起三日前她跪在祠堂说的"我答应留十天",喉间突然泛起酸涩。
夜风卷着龙涎香钻进内室,她摸了摸鬓边的翡翠步摇,听见孙芷萌还在追问"什么时候走",而易灵翩的回答被风声揉碎,只余下一句模糊的"快了"。
易灵翩推开偏院的门时,月亮己经爬到了屋檐上。
她摸出袖袋里的半枚金丹,在月光下仔细端详——表面的金色纹路和陆清悦匣中的丹丸分毫不差。
夜风掀起她的衣角,她望着院角那株老梅树,想起黑影说的"留香居",忽然笑了。
"快了。"她对着月亮轻声说,半枚金丹在掌心泛着幽光,"等收集齐七枚,就快了。"
偏院的门"吱呀"一声合上时,陆清悦的丫鬟小桃正捧着盏温茶站在廊下。
她望着易灵翩窗前亮起的灯,又想起方才内室里那枚金丹,突然打了个寒颤——月光下,易灵翩的影子投在窗纸上,竟和三日前祠堂里那个捡金丹的黑影,叠成了一个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