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里,说休息的张正泰根本没躺下。
他盘腿坐在柔软的大床上,面前摆着个小巧的铜盆,里面清水无波。
他皱着眉,指尖掐诀,口中念念有词,试图以水镜通幽之术联系自家师父。
半晌,水面纹丝不动,只映出他略显烦躁的脸。
师父那边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显然是又在哪个犄角旮旯“忙”得顾不上搭理他了。
“啧,老头子忒不靠谱!”张正泰撇撇嘴,收回了灵力。
师父这条路暂时不通,他挠了挠头,目光在房间里逡巡一圈,最终落在了墙角那盆长势喜人的绿萝上。
“算了,找那两个家伙问问吧,虽然不太着调,但消息还算灵通……”他嘀咕着,手指凌空对着那盆绿萝飞快地画了个极其复杂、带着阴森鬼气的符印,口中咒语也变得诡谲低沉。
房间里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度,光线似乎也暗沉了些。
绿萝的叶片无风自动,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阴冷黑气从虚空中渗出,在绿萝上方缓缓凝聚。
“呦——!这不是咱们龙虎山掌门大人嘛!”一个戏谑又带着点慵懒的声音响起,黑气凝聚成形,一个戴着顶高高白帽子的身影懒洋洋地斜倚在绿萝叶子上,仿佛那是什么舒服的躺椅。
白无常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笑嘻嘻地看着张正泰,“大白天招鬼差,啥急事儿啊?该不会又看上哪个古墓里的宝贝,想让我帮你‘借’出来吧?先说好,冥府最近查得严……”
张正泰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少贫!找你打听点正事。”
他开门见山,表情严肃起来,“是关于我小师妹林昭和她家那个商别鹤的。你知道多少?特别是……关于商别鹤魂飞魄散那档子事儿?”
他紧盯着白无常,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端倪。
刚才还嬉皮笑脸的白无常,听到“魂飞魄散”西个字,脸上的戏谑瞬间收敛了大半。
他站首了身体,推了推那顶高帽子,狭长的凤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缓缓摇了摇头,“这事儿……内情确实复杂,而且年代久远得很了。”
这件事他还真知道,因为林昭小的时候就抓鬼,他觉得挺可爱就去查了那小家伙的前世。
白无常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点公事公办的疏离感,还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算起来,那都是三世之前的事了。冥府档案里关于他那一世的记录……很模糊,像是被刻意抹去或者干扰过。只知道一点关键……”
他顿了顿,看向张正泰,眼神变得有些微妙,“是‘自己放弃’的,他自己选择了魂飞魄散这条路。”
“自己放弃的?!魂飞魄散?!”张正泰眉头紧锁。
他完全没往这上面想,“他疯了吗?原因呢?”
他脑海里闪过商别鹤那张苍白,眼神却异常执拗的脸。
白无常叹了口气:“具体缘由不详,档案语焉不详。只知道那一世,阴司出了个叛变的鬼仙,搅得天翻地覆,祸害了不少生灵。林小天师……哦,是当时的林小天师当时也看不过去,或者说,当时的厉害的修士都被那鬼仙视为眼中钉,处处针对,处境凶险得很。”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带着点难解的困惑:“奇怪的是……后来不知怎的,原本该死劫临头的是林小天师,可最终……挡在那致命劫数前、替她承受了那本该湮灭神魂一击的,却是商别鹤。而且,他并非当场魂飞魄散,而是在那之后……自己选择了彻底了断,自戕湮魂。”
张正泰听得眉头紧锁,这信息量太大也太诡异了!
替死?
然后自戕?
“这……这说不通啊!替她挡了灾,不是该活下来吗?怎么还……”他感觉脑子有点乱。
白无常耸了耸肩,动作优雅又带着点事不关己的淡漠:“掌门大人,生死之事,执念之深,岂是常理能度之?有人能为了家国大义慷慨赴死,自然也有人……”
他话锋一转,语气又带上了点惯常的调侃和荒诞,试图用另一个极端的例子来说明执念的不可理喻,“……就比如昨天,我亲自去勾的一个魂儿,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就因为跟他妈吵架,他妈没把最后一根棒棒糖分给他,觉得世界抛弃了他,转头就跳河了。你说,这理由够不够‘充分’?同理,商别鹤当时经历了什么,绝望到了何种地步,才会做出那种选择?外人如何能真正知晓?”
张正泰被这活生生的例子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张了张嘴,想起自己行走世间见过的无数荒诞离奇的生死,最终只能无奈地、甚至有点颓然地吐出一句:“……也是。是我想岔了。”
他揉了揉眉心,感觉跟这些搞灵魂工作的家伙讨论“理由”本身就是个伪命题,更何况是如此久远又扑朔迷离的旧事。
他重新看向白无常,带着最后一点希望:“那……这事就彻底成谜了?判官?阎君?一点线索都没?”
白无常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摆了摆手:“难说。档案不清不楚,源头难找,还涉及阴司当年的丑闻和叛徒,谁愿意翻旧账?再翻出来岂不是再打一次某些人的脸?反正牵扯过多,所以也难查……”
他拖长了调子,“至于你们担心有什么幕后黑手?那确实没有,而且如果他们知道是他自己选择自己魂飞魄散,那我觉得,他们俩最在意的,恐怕不是‘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是‘为什么他会选择魂飞魄散’,既然现在明确知道不是被外人害的,而是……某种‘自我选择’的结果……”
他摊了摊手,“再说了时间过去那么久,挖出那些血淋淋的旧事,未必是好事。说不定,他们自己就不想再深挖了呢?毕竟,有些真相挖出来,可能比不知道更疼,像撕开刚结痂的伤口。”
张正泰沉默了。
他想起楼上小师妹那心疼得要命的眼神,还有商别鹤那副鸵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