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公叔母是在订婚宴次日才到达的京城，陆时豫早早的亲自出城迎接。
他骑着高头大马立在城门外，月牙色锦袍上金线绣的云纹在日光下泛着冷光，这是李明仪特地给他挑选的。
远处官道上，两辆青布马车碾过碎石缓缓而来，车辕上的铜铃叮当作响，惊起檐下新筑巢的燕子。
陆继宗掀开帘子时，雪白的胡子在被微风轻轻吹起，这位年逾古稀的老者身形依旧硬朗。
目光落在陆时豫胸前象征三品官员的孔雀补子时，浑浊的眼眶突然泛起泪光："承熙......"
他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抚上陆时豫的衣袖："当年你爹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叔，替我看好承熙'，如今我总算能去九泉之下给你爹娘个交代了。"
李梅跟着下车，手里拎着的竹篮里，装着晒好的梅干菜还散发着山野气息。
她用身上穿着的围裙擦着手，慈眉善目里满是感慨："可不是嘛，记得你小时候发高热，你叔公背着你走了二十里山路找大夫，自己鞋都磨破了......"
话未说完，马车里突然探出张秀丽的面孔，少女杏眼含嗔："祖母又开始翻旧账，表哥如今是要娶公主的人，听这些做什么？"
陆时豫目光扫过表妹陆瑶腕间新换的翡翠镯子——那是他上月派人送去的生辰礼。
陆瑶父母也是很早便离世了，她父亲死在军中，母亲抑郁而终，叔公家只剩她这点血脉了。
少女发髻上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晃，与记忆里那个在田埂追蝴蝶的野丫头判若两人。
他微微颔首："叔公叔母一路辛苦，公主殿下在府里己备好厢房，我们快些回去，莫让公主殿下久等。"
转身时瞥见陆瑶盯着他腰间玉佩的幽怨眼神，愣了愣，那也是李明仪今日亲手挑选的。
公主府中，李明仪倚在朱漆廊柱旁，月白色织金襦裙在晚风里泛起涟漪，和陆时豫身上穿的是同一块料子制成的。
她望着远处烟尘渐起的官道，指尖无意识着腰间鎏金香囊——这是昨日李明钰亲自拿给她的。
马蹄声由远及近，陆时豫翻身下马时衣袍带起一阵劲风。
他抬眸望见廊下人影，眼底漫开笑意："殿下怎在风口站着？"
话音未落，李明仪己快步上前，纤白手指拂过他肩头沾染的尘土："三品大员出城迎亲，倒是让百官看足了热闹。"
她语调轻快，余光却瞥见马车上新探出头的陆瑶，心中唏嘘：这人是谁？
陆继宗夫妇颤巍巍下了马车，还未行礼便被李明仪扶住。
"叔公叔母快请起，"她眉眼弯弯，目光扫过李梅手中的竹篮，说道："这梅干菜的香气，倒让本宫想起宫中曾有过一个会这道菜的厨子。"说罢亲自接过竹篮。
陆瑶立在一旁，望着李明仪，杏眼微眯："这便是公主殿下么，也不怎么样嘛。"
陆瑶话音刚落，周遭空气骤然凝固，谁也没想到竟有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为过。
檐下悬挂的宫灯在风中摇晃，艳阳将众人的影子拉长，投在青石板上像扭曲的鬼魅。
最先反应过来的皇后派来伺候公主的吴嬷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众人纷纷跪下。
吴嬷嬷额头几乎贴住冰凉的石砖："表姑娘慎言！这可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
李梅更是吓得脸色煞白，颤抖着伸手去捂孙女儿的嘴："陆瑶！快给公主殿下赔罪！"
陆继宗拄着拐杖的手青筋暴起，浑浊的眼珠里满是惊恐，吓得连退几步，踉跄着才扶住马车辕木。
李明仪垂眸望着指尖新染的丹蔻，鲜红如血的颜色映得她眼尾的花钿愈发妖冶。
良久，她轻笑出声，声音清脆得像碎玉击在琉璃盏上："原来在表妹眼里，本宫竟如此不堪？"
她缓步上前，绣着金线鸾鸟的裙摆扫过瑟瑟发抖的丫鬟。
"倒不知表妹觉得，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你表哥？"
陆瑶梗着脖子迎上她的目光，杏眼里燃烧着不甘的火焰："至少不该是个只会用身份压人的......"
"住口！"陆时豫见她越来越放肆，厉声呵斥，锦袍随着动作带起猎猎风声。
他跨步挡在李明仪身前，看向表妹的眼神冷若寒霜："陆瑶，你虽自幼丧亲，叔公叔母将你养大，可没教你这般没规矩！"
随后又接着说道："你可知道辱骂皇室是何大罪？！"
李梅"噗通"跪在李明仪脚边，粗糙的手掌紧紧攥着她的裙角："求公主殿下恕罪！这孩子被我们惯坏了，看在承熙的份上，您大人有大量，莫要之罪啊......"老人浑浊的泪水滴在李明仪金线绣的牡丹绣鞋上。
李明仪俯身搀起李梅，指尖擦过她布满老茧的手背："叔母快请起。"
她转身时广袖带起一缕牡丹的香气，首首笼住陆瑶："本宫倒觉得表妹率真可爱。"
她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少女耳畔："只是这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像表妹这样的人。"
陆瑶浑身僵硬，望着眼前女子眉眼间的笑意，却无端生出寒意。
她正要开口反驳，陆继宗己颤抖着给李明仪磕了个响头："草民管教无方，还请公主殿下责罚！"老人白发散落在肩头，"承熙父母早亡，是我们把他拉扯大，如今他有了这般造化......"
"叔公言重了。"李明仪抬手虚扶，目光扫过陆瑶紧攥的拳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她解下腕间的羊脂玉镯，温润的玉色在暮色里泛着柔光，"这镯子是本宫生辰时太后所赐，就当是给表妹的见面礼。"
陆瑶盯着那镯子，心中十分欢喜，还以为自己得了个大便宜。
陆时豫望着李明仪的侧脸，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他太了解眼前的人，看似温柔的举动下，藏着怎样的锋芒。
当李明仪转头对他露出那抹熟悉的浅笑时，他几乎确定了李明仪的心思。
"时辰不早了，"李明仪挽上陆时豫的手臂，"叔公叔母舟车劳顿，快些入府用膳吧。"
她看向呆立的陆瑶，笑意不达眼底："表妹若觉得本宫有哪里做得不好，尽可首说。"
陆瑶傻呵呵的抬起头，得意的看着李明仪：“那当然。”
晚午宴设在水榭，李明仪亲手为陆时豫布菜，银箸夹起的水晶肴肉还滴着酱汁："这是膳房新研制的，你尝尝。"
说完用帕子拭去他唇边若有若无的酱汁，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陆瑶看着两人眉目间流转的情意，喉间泛起苦涩。
她故意笑道："表哥从前最不喜吃甜食，公主殿下怕是不知。"
李明仪指尖一顿，转而笑意更浓："是吗？"
她转头看向陆时豫，眼波盈盈："承熙不爱吃甜食吗？"
陆时豫就着她的手尝了口方才李明仪不小心沾上的蜜羹，目光灼灼："只要是殿下给的，哪怕是毒药，我都喜欢。"
李梅脸色惨白，悄悄扯了扯陆瑶的衣角，她却充耳不闻："公主殿下这般蛮横无理，若是寻常人家的儿媳，怕是要被公婆教训。"
陆继宗脸色骤变，正要斥责，却见李明仪轻笑出声。
她放下银箸，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不急不慢的饮了一口果酒："陆瑶，太过愚蠢的人是活不久的。”
“你说什么？”陆瑶听见李明仪这么说，气的站了起来。
"够了！"陆时豫重重拍案，震得碗碟轻颤，"陆瑶，不得对公主无礼！"
李明仪倚在他肩头，声音软糯："罢了，看在叔公叔母面上，本宫不与她计较。"
她抬眸望向陆瑶，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只是她该明白，什么叫祸从口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