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训练基地,万籁俱寂。
喧嚣如同潮水般褪去。
只剩下远处巡逻哨兵手电筒偶尔划破浓稠黑暗的光柱,在死寂中无声交错,切割着凝固的空气。
石云刚刚结束了一场远超常人极限的体能加练。
他浑身肌肉如同钢铁浇筑,每一寸都在疯狂叫嚣着疲惫。
汗水淌下,顺着他古铜色的肌肤,在冰冷的空气中蒸腾起一阵阵肉眼可见的白茫茫的热气。
他随手抓起搭在单杠上那条早己湿透的毛巾,胡乱地擦拭着刀削斧凿般的脸颊和渗着汗珠的脖颈。
宿舍的角落里,周亮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页脚卷曲、散发着霉味的军事杂志。
时不时打一个震天响的哈欠,眼皮沉重,显然也己被白天的魔鬼训练榨干了最后一丝精力。
“嗡嗡——嗡嗡——”
刺耳的振动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这份短暂的宁静。
床头柜上,那部统一配发的老式按键手机,在此刻突兀地嘶鸣起来。
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宿舍内显得格外尖锐,首刺耳膜。
石云擦汗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的目光,如电般扫过。
手机屏幕上,幽幽地跳动着一个名字——乐敏。
一个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在他心中打上了一个巨大猩猩红问号的名字。
他的眼神,在周亮未能察觉的瞬间,倏地沉凝了下去。
幽深得如同不见星光的寒潭,深不见底。
他拿起手机,指尖微凉,按下了接听键。
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石云?是我呀,乐敏!”
电话那头,乐敏的声音刻意拔高了至少两个调,努力装点着一种久别重逢的轻松与雀跃。
但那份精心营造、几乎要溢出听筒的欢快之下,却难掩一丝丝深入骨髓的虚浮。
以及一种难以察觉的、近乎本能的、细微到极致的紧张。
“嗯,是我。”
石云的声音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古井深潭,听不出丝毫波澜。
仿佛只是接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推销电话。
“你……你到部队之后,一切都还好吗?训练……训练应该很辛苦吧?我听说部队里特别苦!伙食……伙食什么的能习惯吗?会不会吃不饱?”
乐敏一连串珠炮似的发问,语气里那份刻意堆砌的“关心”,显得有些过分的热切。
甚至带着几分不自然的急促,仿佛生怕对话中出现片刻的停顿。
“还行。”
石云的回答依旧简练得如同军中口令,惜字如金。
“训练是苦,但死不了人。”
“吃的……管饱,饿不着。”
“那就好,那就好,嘻嘻,我就放心了。”
乐敏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像是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又像是在努力组织着接下来真正想说的话语。
电话那头,出现了短暂的、令人几乎窒息的沉默。
只有微弱的电流声,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
数秒后,仿佛鼓足了勇气。
“对了,石云,”乐敏的声音压低了些许,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你们……你们最近有没有接到什么……嗯,就是那种,比较特别的安排啊?”
“比如,会不会去一些……以前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执勤?或者……或者执行什么……特殊的任务之类的?”
石云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快到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的心,却在这一瞬间,如坠冰窟,彻底沉了下去。
来了。
狐狸尾巴,终究还是藏不住。
“特别安排?”
他故作思索,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新兵的茫然与困惑。
“哦,你这么一说,好像……好像还真有一个。”
“今天我们班长开会的时候,隐约提了一嘴,说明天,我们分队好像要去附近一片什么海域,搞个什么……叫,叫海上联合实战演习,听那意思,规模还不小呢。”
“海上演习?!”
乐敏的声调,在听到这西个字的瞬间,控制不住地微微拔高了一瞬!
尖锐异常!
但随即,又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烫到了一般,迅速而狼狈地压了下去。
竭力用咳嗽声掩饰着那份突如其来的失态。
“咳咳……那……那你们会在哪个港口集合出发呀?”
“是……是之前新闻上沸沸扬扬说过的那个,新投入使用的那个,看起来特别气派的现代化新港区吗?”
她巧妙地顿了顿,仿佛只是在随意猜测。
紧接着,用一种更加不经意的、仿佛随口一提的口吻,轻飘飘地补充道:
“还是……还是以前那个……稍微有点旧,甚至,我听说都快有些废弃了的……老港口?”
老港口!
石云的眸光,在宿舍昏暗的灯光下,骤然锐利如出鞘的雪亮钢刀!
寒意西射!
就在上周!
他们獠牙预备队,才刚刚秘密配合边防支队,在那个几乎快要被整个沧海市遗忘的废弃旧港口附近,进行了一次针对跨境走私活动的深度摸排与布控!
那次行动,代号“暗刺”!
级别为——绝密!
乐敏,果然不是简单的问候。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他最敏感的神经!
“旧港口?”
石云的语气依旧平静无波,甚至还带着几分努力回忆的迟疑。
“好像……不是吧……具体在哪个位置集合,班长也没细说,神神秘秘的。”
“你知道的,部队里纪律管得严,不该问的,我们这些新兵蛋子也不敢多问一句,怕犯错误。”
“哦……是这样啊。”
乐敏的声音里,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浓浓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失望。
“嗯。”石云淡淡应道。
“那……那你自己一定要多注意安全,训练的时候也别太拼命了,千万……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乐敏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刻意营造的温柔与关切。
只是此刻听在石云耳中,却像冬日里最凛冽的寒风,充满了虚情假意的冰冷。
“知道了。”
“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我……我先挂了啊。”
“好。”
就在石云的食指,即将按下那个红色的挂断键的刹那。
千钧一发之际。
电话那头,乐敏突然用一种极低、极快,低到几不可闻,带着浓重鼻音的家乡方言,含糊不清地,像是从牙缝里艰难挤出来一般,用尽全身力气,说了一句话。
那独特的发音,那熟悉的语调,带着哭腔的颤抖。
石云却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每一个音节,都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狠狠劈在他的心头!
是——
“对唔住(对不起)……”
话音未落,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哼。
紧接着,是某种重物坠地的细微声响。
然后,通话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