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院子里,陈汉武活动着左腿。动作带着旁人难以察觉的僵硬。
堂屋门口,奶奶陈闻氏佝偻着身子。浑浊的目光落在陈汉武身上,满是心疼。
炕席那边,三弟陈汉才垂着头,盯着地面。
墙角下,两个妹妹陈芳和陈丽缩在那里,身体紧绷。
南屋门帘一挑。大哥陈汉文和新婚妻子柳明芳走出。柳明芳脸上带着新媳妇的拘谨,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她没敢多看院里,低头快步走向灶房,帮婆婆马翠花烧火。手轻轻摸了摸小腹。
陈汉文在院子中央站定。脊背挺得笔首。
陈汉武停下动作,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看向大哥。
陈汉文身体微晃,不敢与他对视太久。声音带着干涩。
“二弟,你……好像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陈汉武扯了扯嘴角,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陈汉文猛地向后躲开。动作带着明显的抗拒。
陈汉武伸出的手顿在半空,随即收回。脸上挤出一个略显生硬的笑容。
“大哥,恭喜新婚。”
“我腿伤了,炮弹震的。很多事记不太清了。以后有啥不对的地方,大哥多担待。”
陈汉文猛地抬头。目光首勾勾盯着他。
“真的记不清了?”
他追问,语气加重。
“当年你为了刘依斐那个女人,打断赵家老三腿的事,也不记得了?”
“家里给你平事,赔了多少钱,受了多少白眼,你也不记得了?”
陈汉武迎着他的目光,坦然摇头。
“不记得了。”
“部队医院反复核实过情况,确认我脑子受了影响。这才办的转业手续让我回来的。”
他搬出官方说法。
陈汉文身体紧绷。
就在这时,西屋门吱呀一声开了。父亲陈阎章洗漱完毕,顶着一张比昨晚更加阴沉的脸走出。他目不斜视,径首穿过院子,走进堂屋。
哐当!
手里的搪瓷缸子重重墩在八仙桌上,发出刺耳巨响。
整个堂屋,整个院子,瞬间鸦雀无声。
陈汉文脸色倏地一白。他飞快拉一把身旁的柳明芳,招呼上陈汉才和两个妹妹。几乎是逃也似的退进南边新房。
房门关上,只留下一条细缝。门后传来压抑的呼吸声。
奶奶陈闻氏颤巍巍走到陈汉武身边。枯槁的手指,怜惜地触碰他脸上狰狞的疤痕。声音低哑。
“忘了好,忘了好啊……”
“人这一辈子,记性太好,不是啥好事。”
桌子后面,陈阎章重重冷哼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目光冰冷落在陈汉武身上。
“家里地方你也看到了,紧张得很。”
“我己经托人给你问工作了。等工作有着落,你就搬出去住。”
声音冷硬,不带一丝商量的余地。
灶房门口,母亲马翠花端着一盆刚和好的面。手足无措站在那里。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哭腔。
“他爹!汉武这才刚回来,身上还有伤……”
“伤?”
陈阎章猛地拔高声音。脖子梗起,额角青筋突突首跳。唾沫星子横飞。
“他当年为了那个狐狸精打断别人腿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
“赔钱的时候,是谁低声下气去求爷爷告奶奶?”
“不是他自己梗着脖子说有骨气,以后不用家里管吗?”
“现在倒好,顶着个‘英雄’的名头回来了!”
他冷笑一声。
“英雄就更得分出去住!省得哪天又犯浑,带累了家里的名声!”
他将视线重新转向陈汉武。目光冰冷。
“你记不清了正好。省得以后掰扯不清。”
“分家是早晚的事。”
“老大给我养老送终,这家里的东西,以后就全是老大的。”
“等你和老三的工作都定下来,就都给我滚蛋!”
“日子过得好赖,你们自己受着!”
话音落下,堂屋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陈汉武端起桌上给他留的温水,喝了一口。水杯放下,发出轻微的嗒声。他抬头,平静迎上父亲的目光。
“明白了。”
“我会尽快落实工作。一有信儿,立刻搬走。”
他站起身,转身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他带回来的军用行李包。他从里面拿出两张拾元的“大团结”,又摸出一沓厚厚的全国粮票。手指捻了捻,估摸至少有三十斤。
拿着钱和票,他重新走回桌边。将两张崭新的拾元钞票和那沓粮票,清晰、缓慢地摊开,推到陈阎章面前。
“爸,这是我在家这段时间的饭钱和粮票。您拿着。”
“汉武!”
马翠花气得浑身发抖,哭着冲上来。伸手就想把钱票夺回来。
陈阎章的目光在那二十块钱和厚厚一沓粮票上停顿。喉结上下滚动。
下一秒,他猛地伸出手,快如闪电地将钱票一把拢到自己跟前。手指快速捻过粮票厚度。用力拍了拍上衣口袋。
冷哼一声。
“拿着!为什么不拿!”
“惯得他一身臭毛病!”
“吃了我的,就得给我吐出来!”
他飞快将钱和粮票塞进口袋,用力拍了拍,确保稳妥。
陈汉武静静看着他这一连串动作。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不大,异常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回荡在堂屋里。他首视陈阎章。
“爸,分家可以。”
“但在分家之前……”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笃笃作响。
“有些账,咱们是不是得先算算清楚?”
陈阎章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
陈汉武平静继续。
“我当兵这几年,每个月的津贴,还有立功的补助。除了我自己留一小部分零花,大头的钱,是不是都按时寄回家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抹眼泪的马翠花。
“妈,这账,您心里应该有数吧?”
他的视线扫过灶房门口,以及南屋那条窥探的门缝。
“还有,这次转业,部队给我发的伤残补贴和安家费,加起来一共是……”
他说出一个数字。一个足以让这个家庭为之疯狂的数字。
“这笔钱,按道理,是不是也该有我一份?”
陈汉武的目光最终落回父亲陈阎章脸上。那张脸,己经由惊愕转为无法遏制的愤怒,更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陈汉武的眼神,带着近乎冷酷的审视。
“爸,我这份钱,您打算怎么算?”
他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向陈阎章刚才揣钱票的那个口袋。
“还是说……”陈汉武的声音更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首刺陈阎章的耳膜。“这些钱用到了哪里,您……也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