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桌上,空气凝固。柳明芳低头扒饭,手指绞着衣角。大哥陈汉文坐立不安,眼神躲闪陈汉武。稀粥刚喝两口,陈汉文猛地放下碗。“明芳,吃完了?咱们回屋。”他拉起柳明芳,逃回南屋。房门轻响,门闩落下。声音清晰,隔开的不止空间,还有无法面对的现实。
陈阎章一夜没睡,脸色铁青,眼底布满血丝。他端起碗,感到妻子马翠花的目光变了,不再温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疏离。目光像针刺痛他。
“看什么!”他将搪瓷缸子砸在桌上,巨响刺耳。“都不让人省心!”他起身,凳子腿划出尖锐噪音,摔门而去。院门震天响。
父亲走后,妹妹陈芳挪到陈汉武身边,低声喊:“二哥。”
马翠花眼圈通红,泪水打转。她抓住陈汉武粗糙的手掌,上面布满老茧。“汉武,别往心里去,你爸就那脾气。”声音哽咽,带着心疼。“好好养伤,部队能安排个安稳工作最好。咱不去争不去抢,平平安安。找个好媳妇,妈就放心了。”
南屋门缝里,陈汉文压低嗓子冷哼。“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才回来几天?安稳?我看他就是惹祸的根苗!”声音不大,像淬毒的针刺向陈汉武。
“当年为了李翠萍那事,闹得多大?忘了?”
陈汉武端着碗,面色平静,小口喝粥。
南屋门开了。陈汉文和柳明芳换了体面衣服,像要出门。陈汉文眼神躲闪,语气不自然。“汉武,我和明芳去学校有点事。中午你想吃啥?”
“不用管我,你们忙。”陈汉武头也没抬,声音平淡。
陈汉文如释重负,拉着柳明芳快步离开,背影匆忙狼狈。
“汉武,碗给妈。”马翠花抢过他的碗。“回屋歇着,别站着。”
奶奶陈闻氏拄拐杖,颤巍巍从东屋出来。“汉武啊,昨晚西屋冷不冷?被褥潮不潮?”老太太关切问。
院门口传来洪亮声音:“翠花!汉武回来了?”是大姥爷马高雄,马翠花的亲大哥。
陈汉武应声,转身回西屋。他打开沉甸甸的军用行李包,拿出转业证件和一个厚木头盒子。盒子打开,铺着红色绒布。两枚一等功,一枚二等功,五枚三等功。金灿灿的军功章静静躺着,无声诉说枪林弹雨。
马翠花端温水进来,想帮他擦炕。目光触及满盒勋章,手猛地一抖,水盆差点脱手。她放下水盆,颤抖手指抚摸冰冷金属。每一枚奖章都像烙铁,烫在她心上。压抑许久的呜咽迸发。“我的儿啊……这都是你拿命换来的啊……”她扑在炕沿,放声大哭,泪水汹涌。
奶奶和大姥爷进屋,看到这幕和满盒功勋,都是一怔。老太太眼圈红了,拍马翠花后背。大姥爷马高雄,硬朗老汉,别过头去,重重叹气。“好孩子,好样的……翠花,别哭了,这是荣耀,好事。”
马翠花哭了许久,渐渐止住。看向奖章的眼神充满恐惧后怕。她抓住陈汉武的手,语气急切。“汉武,听妈的,赶紧去街道问问!部队安排工作,咱就要安稳的,办公室看大门都行!咱再也不去打仗了!再也不拿命拼了!”眼神里的恳求和惊惧让陈汉武无法拒绝。
“妈,我知道了,这就去。”他收好证件和军功章,锁进木盒,放回行李包深处。穿上带风霜痕迹的军大衣,准备出门。
到院门口,看见同住的三大爷闫富贵费劲搬二八大杠自行车。“三大爷,我帮您。”陈汉武上前搭手,轻松抬过门槛。
“哟,汉武回来了!”闫富贵惊讶看他。“转业了?好啊!你这条件,立这么多功,回来肯定安排好单位!”他上下打量陈汉武,眼神羡慕。话锋一转,凑近压低声音。“不过啊,汉武,现在好位置不好占。尤其……”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带着同情惋惜,欲言又止。“尤其是……要是‘底子’有点啥说道,或者以前办过啥事,被人记住了……想安排个好地方,难!”
陈汉武心里微动。三大爷话意有所指。他面上平静,说:“部队觉得我这伤不适合留队了。三大爷,您去钓鱼?”
“是啊,闲不住。”闫富贵推车走了两步,回头看他一眼,重重叹气,摇头走了。
陈汉武站在原地,消化三大爷的话。“底子”?“以前办过啥事”?一股异样感觉涌上心头。他向胡同口纳鞋底的大妈问清路,朝着街道办事处方向走去。
街道办事处是一排半旧灰砖平房,门口挂白底黑字牌子。门廊下,蓝色工作服老大爷靠椅子打盹。陈汉武上前,递支烟。“大爷,打听一下,转业报到这儿办吗?”
老大爷睁眼,接过烟别耳朵上,看陈汉武。“介绍信带了吧?”
“带了。”
“嗯,去吧,左手第二间,找李主任。”老大爷指方向。
陈汉武道谢,走到左手第二间门口,轻敲门。“请进。”
他推门而入。屋里,整洁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坐桌后看文件。李主任。李主任抬头,目光锐利审视陈汉武。“报告!”陈汉武立正,标准军礼。“李主任您好,前来办理转业报到手续的陈汉武。”
“坐吧。”李主任指对面椅子,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几秒。
陈汉武坐下,将报纸包着的东西放桌角。“李主任,我爸让给您带点心意,两瓶汾酒,不成敬意。”
李主任瞥一眼报纸包,脸上没表情。“心意领了,东西拿回去。咱们这儿,按规矩办事。”他拿起桌上档案袋,抽出文件仔细看。片刻后点头。“陈汉武同志,你在部队表现突出,功勋卓著。按政策,你这种情况要优先安排好岗位。”语气肯定,陈汉武心头微松。
下一秒,李主任话锋一转,语气严肃。“但是……”
陈汉武心瞬间提起。
李主任放下档案,看着他,缓缓说:“前两天,我们街道办事处收到一份关于你的‘情况反映’材料。”
“情况反映?”
“对。”李主任表情凝重。“这份材料一方面肯定你是战斗英雄,为国家流过血,值得尊敬。”
“但另一方面,材料提到……说你可能因为战场冲击,受了些后遗症。比如……记忆力不太稳定,有时候情绪也容易受影响。材料‘建议’组织安排工作时,充分考虑你身心承受能力,最好安排负担轻、压力不大的岗位。”他看着陈汉武,一字一句。“小同志,这种打着‘关心’旗号的建议,很可能让你失去好机会。比如大厂保卫科负责人岗位,或对稳定性要求高的机要岗位,恐怕就……”李主任手指轻敲那份材料。“而且,这份材料对你家庭情况、受伤原因,甚至你以前年轻时一些冲动冒失行为,都了解得非常清楚。”
“详细到……除了部队组织,和你最亲近的家里人,外人恐怕很难知道。”
一股寒意从陈汉武脊椎升起,迅速蔓延西肢。他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他迎着李主任探究目光,脸上没表情,声音低沉冷冽,带一丝锋芒。
“李主任,这份‘情况反映’……”
“是实名的,还是匿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