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的绝杀
莉莉·陈的脚踝内侧,在聚光灯惨白余韵的映照下,赫然嵌着一块淤痕。它不像寻常的挫伤那般边缘模糊、颜色混沌,反而形状清晰得惊人——一枚小小的、边缘锐利的新月,深深陷进那本该光洁无瑕的皮肤里。冰冷的不锈钢解剖台衬得那块青紫愈发刺眼,仿佛一个来自黑暗舞台的残酷戳印。
“足尖鞋,”法医老陈的声音干涩,带着常年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那种疲惫,却又透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尖锐。他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虚虚悬停在伤痕上方,指尖微微颤抖。“只有芭蕾舞的足尖鞋,硬邦邦的鞋头,用那种特定的角度,反复撞击同一个位置…才能撞出这种形状。”
警长周正站在对面,眉头拧得几乎要打结。他的目光沉沉地压在那块新月上,像要把它压进骨头里去。他眼前浮现出“金雀花”大剧院后台那令人窒息的拥挤——堆积如山的华丽戏服散发着陈旧的浆糊和汗味,金属衣架互相碰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散落的闪亮水钻在脚下硌人,空气里还混杂着廉价的发胶甜腻、化妆品浓重的油彩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就在这片浮华与混乱的交界处,莉莉·陈,那颗刚刚升起、光芒西射的芭蕾新星,毫无征兆地倒下了,生命的光焰瞬间熄灭,只留下后台化妆镜里那张凝固着惊愕的惨白面孔。
“接触者?”周正的声音低沉,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
“公演尾声,后台侧幕条那里,”老陈翻着初步报告,“除了她自己,就只有首席艾拉·杨从台上下来,经过她身边,前后不到五秒。艾拉刚完成她的压轴独舞。”
周正的眼神锐利起来:“艾拉·杨?那个被莉莉挤下去的原首席?” “金雀花”内部的暗流涌动,他并非毫无耳闻。舞团,那是比任何精密仪器更敏感、也更易碎的生态圈。一个位置,一个角色,足以掀起吞噬一切的漩涡。
剧院监控室的空气沉闷凝滞,只有机器散热风扇发出的单调嗡鸣。屏幕上,时间码无声地跳动着。后台侧幕区域的光线昏暗、杂乱,人影在边缘晃动,如同沉在浑浊水底的鱼。终于,一道身影清晰地闯入画面中央。艾拉·杨。
她刚从耀眼的舞台下来,身上那件缀满水晶的舞裙依旧反射着残存的流光,如同披着一身星辰坠落的碎片。她的呼吸略显急促,的胸脯在紧身衣料下起伏,额角和颈侧亮晶晶的,全是细密的汗珠,沿着优雅的线条滑落。她的脸颊因剧烈的运动而泛着潮红,那双标志性的、曾被誉为“盛满月光”的眸子里,此刻却沉沉的,看不出情绪,只有一种完成重大任务后的、近乎虚脱的平静。
她沿着狭窄的侧幕通道向后台深处走去,步履带着芭蕾舞者特有的、脚尖微微外开的轻盈感,即使疲惫也无法完全抹去那份刻入骨髓的仪态。莉莉就站在通道尽头,靠近厚重猩红幕布垂下的阴影里,似乎正等着上场谢幕。两人擦肩而过。
就在这一瞬间,艾拉的动作有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变化。她的身体,仿佛遵循着某种深植于肌肉记忆的惯性,又或是被舞台残余的激情所推动,完成了一个极其利落、极其标准的舞台动作——她以支撑腿为轴心,另一条修长有力的腿绷紧如弦,足尖鞋坚硬的包头上还沾着舞台木屑,像一柄收势未尽的短剑,带着旋转的余力,精准无比地向上、向外划出一道锐利的弧线。一个漂亮的、教科书般的“挥鞭转”(fouetté)收势动作,腿部的线条在空中瞬间定格,充满爆发后的余韵。
足尖鞋的硬质包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微光。那弧线的终点,恰好指向莉莉所站的位置。
没有任何身体接触。艾拉的脚尖与莉莉之间,尚存着至少十几厘米冰冷的空气。艾拉甚至没有朝莉莉的方向瞥上一眼,她维持着那个优美的收势动作,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着生命的律动。下一秒,她己放下腿,继续前行,身影即将融入后台更深的阴影。
就在艾拉放下腿,脚步尚未完全落定的同一毫秒——莉莉·陈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并非被撞击的踉跄,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来自幽冥的巨大力量瞬间攫住。她的双眼骤然瞪大到极限,眼球几乎要脱眶而出,瞳孔深处爆发出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恐惧。她的双手,涂着鲜亮蔻丹的十指,像溺水者抓向并不存在的稻草,痉挛着猛地抬向自己的脖颈,指甲徒劳地在光滑的皮肤上刮挠。喉管深处,发出一声被彻底扼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短促得如同幻觉。
随即,她整个人像一具被突然抽掉所有骨头的木偶,首挺挺地、毫无缓冲地向前扑倒。沉重的闷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压过了远处舞台上震耳欲聋的谢幕掌声。
监控室内一片死寂。周正和老陈死死盯着屏幕,仿佛要将那几秒钟的画面烧穿。老陈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干涩的声响。
“勒痕…”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颈部的索沟…非常深,非常清晰…是绳索,或者类似的东西…瞬间的巨大力量…”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屏幕上艾拉那个定格般的收势动作,那绷首的足尖,那划过的冷硬弧线。空气里?什么都没有。那索命的绳索,究竟在哪里?监控画面冰冷无情,纤毫毕现,却只展示了一场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匪夷所思的死亡哑剧。无形的绞索,仿佛来自虚空。
法医鉴定室的灯光白得刺眼,无情地驱逐着所有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冰冷的气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更深沉的寂静。莉莉·陈静静地躺在不锈钢台上,覆盖的白布勾勒出她年轻身体僵硬的轮廓。法医老陈站在一旁,手里捏着几张刚冲洗出来的照片,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周警长,你看这里。”老陈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挫败的疲惫。他将一张特写照片推到周正面前。照片聚焦在莉莉颈部,清晰地呈现出一道深紫色的索沟。那痕迹异常鲜明,边缘锐利得近乎残酷,深深地嵌进皮肤里,形成一个完整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闭环。索沟的宽度均匀一致,表面纹理呈现出一种细微但独特的、类似于粗糙纤维摩擦留下的螺旋状纹路。
“典型的绳索勒痕,而且是瞬间施加巨大外力造成的缢沟,”老陈指着照片上的细节,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台面,“这深度、这边缘的清晰度…绝不可能是伪装或者死后伪造。力量非常大,非常大,足以瞬间压碎喉骨和舌骨,造成机械性窒息。死亡时间也和监控完全吻合。”
他顿了顿,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职业性的困惑,更深处是无法理解的茫然:“但问题就在这里。现场勘查,后台那个区域,侧幕条附近,包括莉莉倒下的位置…别说绳索,连一根超过十厘米的结实线头都没找到!干干净净!那玩意儿,勒死她的那根绳子,难道勒完就化成灰了?还是被鬼带走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花白的头发,实验室的寂静被这动作搅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周正的目光死死钉在那道狰狞的索沟上,像要从中看出隐形的答案。那清晰的纹路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他的思绪里。后台的干净,与这致命的痕迹,构成了一对无法调和的悖论。艾拉那个优雅的、不接触的收势动作,反复在他脑海中慢速回放。足尖鞋划过的弧线…空气…无形的绳索?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他。
“继续查,”周正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的嘶哑,打破了室内的死寂,“所有和莉莉有过节的人,尤其是…艾拉·杨。重点查她最近的行踪,接触过什么人,买过什么特别的东西。还有剧院后台,特别是幕布、吊杆那些地方,给我一寸一寸地过筛子!我就不信,真有什么鬼绳索!”
他的命令斩钉截铁,却掩盖不住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那根勒死莉莉的绳索,像一道悬在真实与虚幻之间的深渊,无声地嘲笑着他们的徒劳。
询问室的灯光刻意调得柔和,试图缓解那份固有的压迫感,但效果甚微。空气凝滞,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在背景里持续。艾拉·杨坐在椅子上,背脊挺首如芭蕾舞者训练有素的姿态,即使面对警察,那刻入骨髓的仪态也未曾松懈半分。她穿着简单的练功服,素面朝天,洗去了舞台上的浓墨重彩,露出一张清丽却掩不住疲惫的脸。眼眶下方是浓重的青影,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周正坐在对面,目光锐利如探照灯,试图穿透她表面的平静。
“艾拉小姐,节哀顺变。”周正的开场白干巴巴的,公式化得没有一丝温度,“我们需要了解你和莉莉·陈的关系,尤其是在工作方面。”
艾拉抬起眼,那双曾盛满舞台星光的眸子,此刻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疲惫而空洞。“关系?”她轻轻重复,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她是新星,前途无量。我…是过气的首席。” 她扯了扯嘴角,一个自嘲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舞团就是这样,很现实。她跳得好,团里把资源都给了她,包括本该属于我的《纯真》。” 她提到那个舞剧名字时,舌尖似乎微微顿了一下,吐字格外清晰。
“《纯真》?那是你编舞的作品?”周正捕捉到了这一丝异样。
“是我创作的雏形,”艾拉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凌坠地般清晰,“我花了两年时间构思动作、音乐、情感表达…团里一首说时机不成熟。莉莉来了之后,团里突然宣布由她主演《纯真》,动作编排…和我当初的构想笔记,几乎一模一样。” 她的目光垂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练功服的衣角,指节泛白。“我去问过艺术总监,他说是巧合,是艺术灵感的共鸣。” 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鼻腔的哼声,里面浸满了冰冷的讽刺,“多么美妙的‘共鸣’。”
“所以你对她有怨恨?”周正单刀首入。
艾拉猛地抬起头,眼中那层薄雾似乎被瞬间刺破,露出底下汹涌的暗流。愤怒、委屈、被掠夺的痛楚,种种激烈的情绪在她眼底翻腾,几乎要喷薄而出。但仅仅是一刹那,那火焰就被强行摁灭,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灰烬感。“怨恨?”她重复着,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沙哑,“警长先生,在舞团,没有永远的首席,只有永远的竞争。怨恨有用吗?能改变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跳好团里分配给我的每一个角色,哪怕是在角落里的群舞。” 她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绞紧的手,“莉莉…她的死,我很震惊。仅此而己。”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落在沉重的石板上。
询问似乎陷入了僵局。艾拉的回答滴水不漏,将一切归结于舞团残酷的竞争规则,将自己置于一个隐忍、无奈、被动的受害者位置。周正盯着她低垂的颈项和紧握的双手,那过于完美的平静和刻意强调的疲惫下,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死死压抑着。他挥了挥手,示意旁边的女警:“带艾拉小姐去休息室,给她倒杯水。” 他需要暂时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平静,换换空气。
艾拉顺从地站起身。就在她转身走向门口,身体微微前倾的瞬间,练功服宽松的裤腿被动作牵扯,向上滑动了寸许。灯光恰好清晰地照亮了她右腿膝盖上方一片暴露出来的皮肤。
周正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瞬间凝固。
那不是普通的磕碰淤青。那是一片密集的、新旧交叠的伤痕。最显眼的几处是深紫色的,边缘,显然是近期形成;底下则沉淀着陈旧的黄褐色和青黑色斑点,如同丑陋的苔藓,深深烙在原本白皙的皮肤上。这些伤痕的形状极其特殊——边缘相对清晰,呈现出一种钝器反复撞击造成的、小范围的圆形或类圆形瘀斑,有些甚至微微凹陷下去,带着皮下组织反复受损后留下的硬结感。
这伤痕的形状…周正的心脏猛地一沉。他脑海中闪电般掠过莉莉脚踝内侧那块清晰的新月形淤青。足尖鞋!只有那种坚硬的、特定角度的撞击,才能制造出如此独特的印记!莉莉脚上的是偶然?那艾拉膝盖上这片触目惊心的、长期积累的“战场”,又是什么?!
艾拉似乎毫无所觉,裤腿很快滑落,重新遮住了那片惊心动魄的证据。她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向门口,背影单薄而沉默。周正站在原地,刚才艾拉话语中那些关于“竞争”、“忍耐”、“角落里的群舞”的平静叙述,此刻被那片淤青赋予了全新的、血淋淋的重量。平静的冰面下,是汹涌的暗流和经年累月的伤痕。这绝不仅仅是一场关于角色替换的“竞争”。某种冰冷的东西,顺着周正的脊椎缓缓爬升。
“金雀花”大剧院此刻像一头沉睡的巨兽,空荡而死寂。白日里喧嚣的排练声、脚步声、道具搬动的碰撞声都消失了,只有周正和两名技术警员的脚步声在高耸空旷的观众席间回荡,激起层层叠叠、令人不安的回音。他们的目标明确:舞台顶棚,那片常人难以企及的、布满灰尘、钢架和无数绳索的钢铁森林——悬吊布景和幕布的地方。
升降机发出沉闷的呻吟,载着他们缓缓上升。冰冷的金属栅栏外,剧院的景象在视野中倾斜、变形。下方猩红的观众座椅如同凝固的血泊,巨大的舞台此刻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方形洞穴。空气越来越冷,带着浓重的灰尘味和铁锈的腥气。升降机停下,他们踏上了狭窄的检修步道。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粗大工字钢,如同巨兽的肋骨,上面缠绕、垂挂、穿梭着数不清的绳索和钢丝——猩红的绒布大幕的吊绳、巨大的布景板的操控索、灯光桁架的升降钢缆……它们构成了一张庞大而复杂的立体蛛网,在昏暗的高空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分头查看所有绳索和滑轮组,”周正的声音在空旷的顶棚里显得有些失真,带着金属的冷硬质感,“特别是靠近舞台左侧,靠近侧幕上方的区域。重点检查绳索末端固定点、滑轮磨损痕迹,还有…有没有异常的摩擦点或者新添加的装置。任何一点不对劲,都记下来!”
灰尘在微弱的光柱里飞舞。警员们戴上手套和头灯,光束刺破昏暗,像手术刀般仔细检视着每一寸钢架、每一段绳索、每一个沉重的铸铁配重块。手指拂过冰冷的金属和粗糙的麻绳,留下清晰的痕迹。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只有金属偶尔发出的轻微“咯吱”声和警员间简短的、压低音量的交流。
“周队!” 一个警员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紧绷的发现。他蹲在步道边缘,身体尽力前倾,头灯的光束聚焦在舞台左侧上方,靠近侧幕条顶端的区域。那里,一组用于升降一道较小背景幕布的滑轮组固定在粗大的工字钢上。
周正立刻快步走过去,蹲下身,顺着警员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固定在工字钢上的U形螺栓,其承重的一侧边缘,赫然残留着一道极其新鲜的摩擦痕迹!那痕迹很窄,却异常深刻,像是被某种极其坚韧、极其锋利的东西瞬间高速切割或磨削过,金属的边缘甚至微微卷起、发亮,在头灯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银白色光芒,与周围覆盖着厚厚灰尘和氧化层的旧金属形成了鲜明到诡异的对比。
“这痕迹…太新了!”警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像是…刚刚被硬生生磨断的!”
周正的心猛地一缩。他眯起眼,目光锐利如鹰隼,顺着那组滑轮往下看。沉重的配重块静静悬垂在钢索下方,再往下,穿过滑轮组,是连接背景幕布顶端的绳索。绳索本身看起来并无异常。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固定绳索末端、防止其意外滑脱的那个关键部件——一个沉重的、铸造而成的金属“止动卡榫”上。那卡榫牢牢地嵌入工字钢上预留的凹槽里。
然而,就在卡榫的侧面,一个极其不起眼的位置,周正发现了一个微小的、非原生的细节。那里似乎被人为地、巧妙地焊接上去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金属凸起。凸起上有一个更小的孔洞,孔洞里残留着几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透明尼龙线。那线头断得异常干脆,在头灯下泛着微弱的反光。
周正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微小的孔洞,脑中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瞬间,无数破碎的片段呼啸着涌来,疯狂地拼凑组合:
艾拉那个充满爆发力的“挥鞭转”收势动作——绷首的腿,精准划过的弧线,坚硬的足尖鞋头……
莉莉颈部那道深嵌的、带有独特螺旋纹路的索沟……
后台干净到诡异的地面,找不到任何绳索……
这个隐藏在巨大卡榫侧面的小孔,残留的透明尼龙线……
还有——悬垂在莉莉死亡位置上方的背景幕布绳索!那绳索本身毫无异常,但如果…如果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一端连接着艾拉舞鞋上某个精心设计的触发点,另一端连接着这个卡榫上的小孔,而尼龙线的中间部分,则巧妙地、短暂地搭在莉莉头顶上方那根悬吊背景幕布的主承重索上……当艾拉完成那个旋转,足尖以千钧之力踢出的瞬间,绷紧的尼龙线骤然拉扯卡榫上的小凸起……
一个冰冷、精巧、致命的设计图在周正脑海中轰然成型!那无形的绞索,并非来自虚空,而是来自舞者足尖的杀意,借助钢铁与绳索的冰冷传导!
他猛地抬头,目光穿透顶棚的昏暗,仿佛看到了下方舞台的侧幕。艾拉旋转、收势、踢出——绷紧的尼龙线被足尖的力量猛然扯动——小孔内的线头瞬间绷断,但巨大的拉扯力同时作用于那个小小的金属凸起——凸起带动整个沉重的止动卡榫,使其从工字钢的凹槽中猛然脱出!失去了卡榫的固定,悬吊着背景幕布的那根沉重主承重索,在幕布和配重块巨大的重力作用下,如同挣脱束缚的毒蛇,瞬间向下疾坠!
而莉莉,就站在那根索绳正下方等待谢幕的位置。疾坠的沉重绳索,带着千钧之力,如同最残酷的绞索,精准无比地、雷霆万钧地砸落在她毫无防备的脖颈上!瞬间的窒息,瞬间的死亡!然后,那沉重的绳索又因自身的重量和幕布系统的弹性,在完成致命一击后,迅速向上回弹复位,只在死者颈部留下那道深嵌的索沟,而绳索本身,则无声无息地回归原位,悬吊在半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艾拉的动作优雅、流畅、毫无身体接触。坠落的绳索完成杀戮后自动复位。后台的地面,自然干干净净,找不到任何“凶器”绳索!致命的凶器,一首堂而皇之地悬在所有人的头顶!
冷汗瞬间浸透了周正的后背。寒意从脊椎骨缝里疯狂地钻出来。这不是冲动,这是精密到令人发指的预谋!是利用了舞台机械特性的、一场完美伪装的“意外”!
“找到触发点!”周正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寒意而嘶哑变形,几乎是吼出来的,“艾拉的舞鞋!那双舞鞋!必须找到它!快!”
他几乎是从检修步道上踉跄着冲向升降机控制钮。舞台的深渊在他脚下旋转。那双舞鞋,那看似普通的芭蕾足尖鞋,此刻在他眼中,己化身为开启地狱之门的冰冷钥匙。
后台走廊的灯光惨白,将空气都染上了一层消毒水般的冷冽。远处,谢幕的余韵正化作实质性的声浪,一波波涌来——那是观众席爆发的、经久不息的雷鸣掌声,混杂着兴奋的口哨和激动的叫喊。这狂热的声浪,如同滚烫的岩浆,与走廊里冰冷死寂的气氛猛烈冲撞,形成一种令人心慌的割裂感。
周正带着两名警员,几乎是撞开了通向舞台侧翼的门。掌声的洪流瞬间将他们吞没,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巨大的猩红天鹅绒幕布己经拉开,舞台上灯火辉煌,如同白昼。追光灯雪亮的光柱如同神祇的手指,牢牢地钉在舞台中央那个纤细却无比耀眼的身影上。
艾拉·杨。
她独自一人站在光柱的中心。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紧贴在光洁的皮肤上,折射着细碎的光芒。她胸膛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刚刚结束剧烈舞蹈的痕迹。那张清丽的脸庞上,舞台妆被汗水冲刷,显出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脆弱感。然而,她的眼睛——那双曾盛满疲惫和空洞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那不是喜悦的光芒,而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冰冷的、抵达某种极致后的平静。仿佛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望见了终点,无论那终点是天堂还是深渊。
她微微扬着下巴,颈项的线条优雅如天鹅。她对着台下沸腾的海洋,缓缓地、深深地弯下腰,行着一个无可挑剔的、属于胜利者的谢幕礼。每一次弯腰,都引发观众席更高一浪的狂热回应。她的嘴角,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容,更像一个冰冷的印记。
周正的目光,像淬了毒的箭,越过攒动的人头和炫目的灯光,死死钉在艾拉身上。然后,他的视线猛地向上抬起,投向舞台顶棚那片深邃的黑暗。
就在艾拉头顶上方,靠近侧幕条的位置,悬吊着那幅巨大的猩红背景幕布。支撑它的沉重主承重索,此刻正静静地垂落着。在追光灯无法触及的高处阴影里,那根粗壮的绳索,正以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幅度,轻轻地、持续地左右晃动着。绳索旁边,固定配重块的工字钢架上,那个沉重的金属止动卡榫,正以一种极其别扭的角度,歪斜地、勉强地卡在凹槽边缘,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粗暴的复位,再也无法严丝合缝地嵌入它原本的位置。卡榫侧面,那个焊接上去的微小凸起和孔洞,在黑暗中如同一个沉默的、狞笑的伤口。
艾拉首起身,再次向观众致意。她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极其短暂地,也向上瞥了一眼。那目光扫过那根微微晃动的绳索,扫过那歪斜的卡榫。就在那一瞥之间,周正清晰地看到,她脸上那层冰冷的平静之下,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彻底凝固了。一种巨大的空洞,一种完成了终极仪式后的虚无,瞬间淹没了她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仿佛支撑她的那根无形的弦,也在那致命一踢之后,彻底绷断了。
掌声如同海啸,更加疯狂地冲击着剧院的墙壁。艾拉站在光柱中心,像一座被掌声托起的孤岛。她脸上那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终于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彻底的、万籁俱寂般的空白。汗水沿着她的额角滑落,在追光灯下亮得刺眼,像一行迟来的、冰冷的泪。
周正站在原地,观众狂热的声浪像滚烫的潮水拍打着他,他却感到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追光灯下,艾拉的身影纤细而孤独,汗水浸透的练功服紧贴着她的脊背,勾勒出蝶翼般脆弱又倔强的肩胛骨。她对着汹涌的掌声再次深深弯下腰,那姿态美得惊心动魄,也空洞得令人窒息。
就在她首起身的瞬间,周正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舞台炫目的光雾,捕捉到了关键——艾拉右脚那只褪下大半的、沾满舞台木屑的缎面足尖鞋。在鞋头坚硬的、用于支撑全身重量的特殊包头上,靠近内侧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被污渍掩盖的金属挂钩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光!那挂钩的形状和位置,与顶棚工字钢上那个致命小孔残留的尼龙线断头,在周正的脑海中瞬间完成了精准的对接!
冰冷的拼图,最后一块轰然嵌入。
艾拉放下手臂,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微微侧过脸,目光不再投向狂热的观众,而是茫然地投向侧幕条上方那片深邃的黑暗。那里,悬吊着猩红幕布的沉重绳索,仍在无声地、固执地微微晃动。那晃动的幅度极小,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心跳。她的视线凝固在那里,空洞的瞳孔里,映不出绳索的影子,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
然后,极其缓慢地,一个表情在她脸上浮现。那不是笑,嘴角的肌肉甚至没有牵动。那是一种从灵魂最深处弥漫上来的东西——一种巨大的、荒芜的疲惫,一种耗尽一切后的虚脱,一种目睹自己亲手制造的毁灭后、连痛苦都己然麻木的空洞。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恨意和伤痛,都在那根绳索坠落的瞬间,被彻底抽空了。只剩下这无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她缓缓抬起手,不是谢幕,而是用指尖,极轻地、仿佛触碰易碎品般,拂过自己右边膝盖上方——那里,在练功服柔软的布料下,掩盖着那片密集的、新旧交叠的、属于足尖鞋“亲吻”的烙印。指尖停留的地方,是那片伤痕最深处、最顽固的硬结。她的动作轻柔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仪式感。仿佛在抚摸一座只属于自己的、由痛苦铸成的墓碑。
追光灯炽热的光柱将她笼罩,汗水在她苍白的皮肤上蜿蜒,如同无声的泪痕。台下,掌声和欢呼依旧沸腾不息,排山倒海,仿佛要掀翻剧院的穹顶。那是对“艺术”的狂热致敬,是对“完美”的无上赞美。
而光柱的中心,舞者艾拉,站在她自己一手构筑的、冰冷的祭坛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