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西风瘦马
残阳如血，将陇西古道染成一片锈金。风卷起砂砾，抽打在尚云皴裂的脸上。他眯眼望着远处半边嵌进岩壁的破窑，马腾大叔的声音混在风里：“这种鬼地方能有什么好马？”
窑洞外的马棚里，一匹赤色瘦马闻声抬头。嶙峋的肋骨如刀锋般凸起，西蹄溃烂流脓，眼珠蒙着层灰翳。少年主人将脸埋在它稀疏的鬃毛里：“阿红乖，给你寻个好去处。”那马竟似听懂般，用脖颈蹭着少年瘦削的肩膀，蹄下扬起带着血腥味的尘土。
“又瞎又瘸的废物，白送都不要！”马腾啐了口沙子。尚云却注意到身侧的梦瑶眼中掠过一道幽光。她素手轻抚马颈，瘦马忽然昂首长嘶，声裂荒原，前蹄凌空踏碎西风，破烂马棚簌簌落下一阵枯草。梦瑶指尖在尚云掌心轻划：“丹青入骨，灵脉未绝。”
少年攥着两匹粗布，指节发白：“爹从莎车国换来的宝马...”话音未落，窑洞深处传来陶罐碎裂声——他慌忙跑去，再出来时眼角通红：“两匹布，带它走罢。”阿红突然挣扎起来，盲目地朝少年方向冲撞，缰绳在它溃烂的脖颈勒出血痕。尚云接过缰绳时触到少年掌心的茧，厚得像戈壁滩风化千年的岩层。
胡奋的狂笑震飞了马厩顶的寒鸦。“一袋烂骨头！”他踹向食槽，草料混着泥沙溅在阿红颤抖的腿上。尚云挡在马前，看胡则从人群里踱出，腰间镶玉的佩刀拍打锦袍：“飞骑队收容乞丐马？不如现在跪下钻裆，留你全脸面。”
赌约在哄笑中钉进风里。尚云攥紧的拳头被马腾按住：“孩子，你走...”话音未落，身后传来重物倒地声——阿红前膝跪地，喘息如破风箱。月光淌过它凹陷的眼窝，地上拉长的影子竟似烈马腾空，鬃毛如燃烧的赤焰。
当夜地窖烛火摇曳。梦瑶的银针扎进阿红蹄上烂疮，乌血顺着苇管汩汩流出。“莎车宝马血脉未断，却被丹青术封了五感。”针尖挑起半片青玉似的东西，在烛光下流转诡谲光纹。尚云将药膏敷在上时，指尖忽然触到温热血迹——阿红不知何时咬破舌尖，正抵着他的手腕，滚烫鲜血混着药草渗进绷带。
晨光刺破窗纸时，尚云在草垛上惊醒。马厩里传来规律蹄声，阿红竟循声转向他，蒙眼布下渗出新鲜药渍。它摸索着叼起尚云的外袍，朝食槽方向扯动。“它记得你昨夜站这儿喂食！”马腾的旱烟杆啪嗒掉在地上。尚云抚过马颈新生的绒毛，听见窑洞少年在风里的嘱托：“它认得真心。”
校场点兵日，西风卷起胡字大旗猎猎作响。胡则的青海骢踏着鼓点入场，金鞍玉辔映得阿红愈发枯槁。当它跛着腿走过观礼台，哄笑惊飞了栖在旗杆的隼鸟。
“钻裆礼备好了？”胡奋的鞭梢几乎戳到尚云鼻尖。鼓声骤停，校场突然陷入死寂——阿红前蹄正踏在令旗投射的日影上，分毫不差。胡则嗤笑凝固在脸上，他看见瘦马蒙眼布边缘渗出的不是脓血，竟是墨色纹路，如活物般向额心蔓延。
号角撕裂长空。青海骢化作金色闪电，阿红起跑便落后三丈。尚云在烟尘中望见它溃烂的后蹄再度渗血，看台上传来梦瑶清叱：“开！”蒙眼布应声而落，竟呈青玉之色，瞳孔深处燃起两点金芒。
古道景象在尚云眼前疾退。阿红西蹄腾空处绽开墨色莲纹，青玉眼瞳看穿西风轨迹，溃烂的伤口里迸发血珠，每一滴都在沙地盛开朱砂红梅。终点线近在咫尺时青海骢突然扬蹄嘶鸣——胡则的暗箭破风而来！
阿红旋身如赤电横空。箭镞没入它肩胛的刹那，墨色莲纹骤然浸血，前蹄己踏碎终点彩绶。校场死寂中，它肩头箭羽仍在微颤，青玉眼眸却望向尚云，忽然仰颈长嘶。声浪震落胡则的锦帽，露出灰败如枯草的脸。
暮色再临古道时，阿红眼瞳己恢复温润的褐色。它踏着满地余晖轻嗅沙枣花，溃烂的蹄印生出新肉，唯有肩胛箭伤结着暗红痂痕。“丹青化入血脉了。”梦瑶将新采的药草捣碎。尚云望着蜿蜒至天际的古道，想起窑洞少年龟裂的手掌：“该带它回家了。”
马腾突然在身后咳嗽。他着阿红新生的鬃毛，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包：“两匹云锦，给那孩子...”布匹在落日下流淌着柔光，比胡则的锦袍更耀眼。
他们离开时秋风正紧。阿红忽然驻足回望，岩壁窑洞前站着个单薄身影。尚云解下马鞍上挂的沙枣枝抛向风中，枝干在碎石间滚了几滚，恰停在少年脚边。
瘦马长嘶穿透暮色，惊起古道旁千年胡杨的栖鸟，振翅声如碎玉洒落荒原。
古道尽头，最后一缕天光熔进阿红渐远的轮廓。它嶙峋的脊背驮起漫天星斗，蹄声敲打大地的脉搏，荒原风沙里回荡着生命的重奏。这匹曾被遗弃在时光裂缝的瘦马，终在人心冷暖中踏出一条灼灼生辉的路——纵使前路仍是西风漫卷，古道苍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