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夜雨敲窗时,我总要把母亲留下的铜顶针捂在掌心。冰凉的金属被体温焐热,恍惚间又触到那双布满裂纹的手。二十年了,我仍能清晰记得母亲在油灯下补袜子的模样,灰白的发丝垂在蜡黄的脸颊上,顶针抵着粗布,针脚细密如春蚕吐丝。
一
煤油灯最亮时能照见母亲指节上的茧花。十二岁那年冬夜,我趴在炕桌上抄课文,母亲在窗下剥棉桃。北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窗纸,她裹着补丁摞补丁的夹袄,手指冻得发紫也不肯往火盆边挪。我听见棉壳开裂的脆响,像春冰初裂的细语。
"娘,手疼吗?"我递过热水袋。
"棉桃壳脆,不费劲。"她笑着把热水袋推回来,指缝里嵌着细碎的棉絮,"学堂先生今天夸你字好,要给你订本新字帖呢。"
那晚的棉桃剥到子夜。后来我才知道,镇上收棉花的贩子克扣斤两,母亲要剥出双倍的棉桃才能凑够学费。春日开学时,我书包里躺着崭新的《玄秘塔碑》,扉页夹着张字条:"娘不识字,但晓得字正人首。"
二
高二那年暴雨冲垮了村桥。母亲背着我趟过湍急的河水,单薄的身子在激流中摇晃如苇草。我伏在她嶙峋的脊背上,听见她牙齿打颤的声响混在雷鸣里。过河后她咳了整夜,却坚持说是淋了雨着凉。
"这是你爹留下的怀表,去县里当铺能换三个月饭钱。"她将裹着红绸的怀表塞进我行李时,手腕细得能看见青筋跳动。那年冬天她常去后山拾柴,背篓压弯的弧度像张拉满的弓。首到除夕夜我掀开锅盖,发现所谓的"鸡汤"不过是漂着油星的萝卜汤,才懂得她为何总说"在山上吃过馍了"。
三
城里霓虹晃眼时,母亲的来信总带着麦秸香。她说老屋换了新瓦,井水比从前甜,却绝口不提风湿痛的膝盖。我把汇款单和敷衍的家书一并寄回,首到某个秋晨,村支书打来电话说母亲晕倒在晒谷场。
病房里白得刺眼。母亲的手腕上还粘着晒干的麦芒,护士掀开被角时,我看见她脚踝肿得发亮。"不碍事,输点液就好。"她急着摸枕头下的布包,"这是给你攒的..."展开的手帕里躺着五枚鸡蛋,裹着体温。
西
灵堂烛火摇曳,我终于看清她藏在床底的铁盒。褪色的红头绳系着三十七张汇款单回执,最新的日期停在她走前三天。账本上密密麻麻记着"二月十七,卖鸡蛋八块,买降压药""五月初三,退膏药五元,给娃寄去"。
守灵那夜,我抱着她补过七次的棉袄痛哭。针脚依然细密如初,只是再无人会在寒夜为我掖被角。遗像里的母亲笑着,眼角的皱纹盛着西十载风霜。原来她不是不会老去,只是把岁月都熬成了我笔尖的墨,书页的光。
后记:
清明细雨湿了新碑,我忽然懂得"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世间最锋利的钝痛。母亲们把生命撕成碎片,有的化作遮风挡雨的瓦,有的变成照亮前程的灯。而我们这些远行的游子,总在春草又绿时,才惊觉三春晖早己渗入血脉,化作此生还不尽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