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才露尖尖角
蝉鸣撞碎玻璃的下午,苏荷在废弃的化学实验室找到了那方青瓷缸。浮萍下蜷缩的藕节刚抽出第一支新叶,尖角上还沾着未干的胎衣,像婴儿攥紧的拳头。她隔着铁锈斑驳的窗棂描摹这抹绿意,铅笔尖在素描本上游走时,总不自觉地避开叶尖那点淡金色的光斑。
"太小心了。"
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苏荷差点打翻瓷缸。穿深灰卫衣的男生不知何时倚在门框上,指间转动的炭笔在墙面投下跃动的影。她认得这张脸——公告栏照片里全国金奖得主林修阳,此刻真人比照片更苍白,眼尾那颗泪痣像宣纸上洇开的墨点。
"光不是敌人。"男生蹲下来,沾着铅灰的指尖悬在叶尖上方,"你看,蜻蜓在等它完全舒展。"
苏荷这才注意到,被夕阳烤暖的玻璃窗上,真的停着只碧伟蜓。金绿色的翅膀随着呼吸翕动,尾针轻点水面泛起的涟漪,正巧叠在荷叶的倒影上。
画室的白炽灯管在暮色中嗡嗡作响。苏荷盯着自己参赛作品右下角的空白,橡皮碎屑在画纸上积了薄雪。周老师用朱砂笔圈出的批注还在灼烧:"形准而神滞,如标本。"她伸手去够水彩盒,却碰倒了林修阳抛来的玻璃瓶。月光下滚动的瓶身泛着幽蓝,标签上法文花体写着"留白液"。
"要不要试试这个?"男生正在撕毁自己那幅获奖作品,被肢解的天鹅脖颈浸泡在丙烯颜料里,伤口处渗出诡异的桃红色。苏荷把瓶子推回去的刹那,瞥见他手腕内侧的疤痕,细密如叶脉。
低笑从喉间溢出,林修阳突然抓起她的手腕按在调色盘上。群青与藤黄在皮肤上交缠成翡翠色,他的呼吸掠过她耳畔:"标本师小姐,你闻不到吗?颜料在腐烂的味道。"那夜苏荷的速写本上多了幅诡异涂鸦:折断的荷茎渗出乳白色汁液,蜻蜓复眼里映着上千个哭泣的自己。
暴雨在决赛前夜突袭校园时,苏荷正用美工刀削着炭笔。某种首觉驱使她冲向化学实验室,帆布鞋踏碎的水洼里漂浮着被泡发的素描纸屑。瓷缸里的水位正在疯涨,林修阳蜷缩在墙角,怀里抱着被雨水浸透的画作,靛蓝色颜料顺着裤脚在地面蜿蜒成河。
"他们都死了..."机械的重复声混着雨声,他指缝间露出半张泛黄的照片。泛舟采莲的眉目如画,怀里婴孩手腕系着银铃铛——那银铃的纹路和苏荷在校长室荣誉墙上见过的己故美术教师遗照里的一模一样。
雨滴砸在荷叶上的节奏突然变得清晰。苏荷抓起炭条在浸湿的墙面上涂抹,被雨水晕开的线条竟有了呼吸。她终于看清叶尖那抹光斑不是该被填补的缺陷,而是蜻蜓等待的停机坪,是新生荷叶必须刺破的胎衣。
评审们围在最终作品前低声惊叹时,初夏的晨光正漫过美术馆穹顶。本该画静物的宣纸上浮动着上百个瞬息万变的倒影:林修阳撕毁画作时翻飞的纸屑凝成云翳,周老师茶杯里沉浮的银针茶化作游鱼,暴雨中挣扎的蜻蜓翅膀裂变成光的碎片。那些曾被苏荷当作瑕疵的光斑,此刻正托着只以留白液勾勒的碧伟蜓。
"请看背面。"少女的声音清亮如荷露。画面翻转的刹那,朝阳穿透双面宣纸通透的纤维,去年金奖作品残片拼贴的脉络在光影中浮现——那是林修阳母亲生前最后一幅《小池》,荷叶尖角上停着未完成的蜻蜓。
玻璃幕墙外,真正的碧伟蜓正轻触池塘里新绽的荷尖。苏荷摸到口袋里的留白液瓶子,里面不知何时被塞了张字条。林修阳潦草的字迹晕着水痕:"光该落在让它疼的地方。"
瓷缸里传来极轻的绽裂声,第二支荷叶终于刺破水面。这次叶尖没有胎衣,只有晨露悬在弧线末端,将坠未坠地映照着整个世界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