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做李白》
月下独酌时,总有一袭白袍的幻影浮现在酒杯里。那人举杯向月,醉步踉跄,杯中的月亮便碎成千万片银箔,飘落在盛唐的长安街巷。我常想,若能借得青莲居士三分魂魄,便能蘸着月光写诗,踏着酒香行路,让所有的悲欢都凝成琥珀色的诗句。
想做李白,便要做那"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狂生。长安城春风沉醉的夜晚,金吾卫的铠甲映着宫灯,胡姬的银铃混着羯鼓,我偏要解开玉冠散发入市,让绯袍沾满梨花与酒渍。朱门高墙怎锁得住游云野鹤?且看贵妃研墨、力士脱靴的传说里,分明藏着盛唐最锋利的骨头。那些写在宫墙上的诗句终究会褪色,唯有醉卧酒垆时吟哦的句子,才能化作星子缀满千年后的夜空。金銮殿的琉璃瓦再璀璨,终究不如酒肆檐角那弯残月清亮,照得见诗仙绣口吐出半个盛唐的豪气。
想做李白,便要做那"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浪子。蜀道的猿啼还未散尽,黄河的冰棱又撞碎在船头。把功名揉作纸团掷进江心,让剑穗系满五岳松涛。在敬亭山与孤云对坐,于白帝城听轻舟逐浪,每处驿站都是新的韵脚,每片月光都是未拆封的信笺。世人说这是放逐,却不知山水是最好的知音——当我对着天门山长啸,三十六峰都在回响我的诗行。且任芒鞋踏破九秋霜,竹杖量尽三春水,让每道车辙都长出青苔般的诗句,让每阵山风都带着酒香发酵的平仄。
想做李白,便要做那"与尔同销万古愁"的醉客。琥珀光中的洞庭秋色,翡翠裘上的兰陵酒痕,醉眼望去,天地皆是流动的盛宴。与岑夫子、丹丘生痛饮三百杯,让愁肠化作绕梁的剑气。最妙是醉后泼墨,字迹歪斜如风中竹影,却偏能写出"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绝句。清醒时的世界太局促,唯有醉乡能容得下银河倒泻、天马行空。且将昆仑玉碗斟满月光,邀来魏晋的阮籍、刘伶作陪,看楚狂人的凤歌漫过长安十二时辰,听嵇叔夜的广陵散浸透西域葡萄酿。
可月光总在酒醒时最清冷。那些绣口吐出的半个盛唐,终究没能照亮夜郎的瘴烟。我忽然懂得,谪仙人眉间凝着化不开的霜雪。他写"相看两不厌"时,是否在群山深处听见了自己寂寞的回声?银鞍照白马的身影后,原也拖着长长的孤影,如同浸在酒中的月亮,圆满里藏着缺口。那些金龟换酒的快意里,是否也裹着"拔剑西顾心茫然"的苦涩?原来仙人谪降人间,也要尝遍八万西千种尘世滋味,方能把九重天上的银河,炼成笔尖的墨汁。
而今我仍常在深夜铺开宣纸,任墨汁在狼毫上凝结成霜。恍惚看见千年外的白衣人对我举杯,杯中漾着永不干涸的月光。或许我们都在寻找某个永恒的瞬间:当诗句挣脱平仄的锁链,当醉意模糊仙与凡的界限,便能暂时忘却尘世的重力,在星空间写下透明的诗行。长安城的羯鼓早己化作泥土,但那些在酒香中淬炼过的文字,依然在泛黄的纸页上跳着胡旋舞。
酒壶渐空时,窗外的梧桐叶正簌簌写着秋声。我忽然笑起来——何必执着要做李白?每个在月光下写诗的人,都在续写那部未完成的盛唐。且将残酒泼向夜空,看银河溅起的水花里,千万个李白正在举杯。醉眼朦胧中,我与那袭白袍渐渐重叠,笔尖落下的不是墨,而是揉碎的星光。原来诗仙从未离去,他活在每个对月长歌的夜晚,在每滴不肯向世俗低头的酒里,在每颗向往自由的心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