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牛
印刷厂三楼校对室的窗户永远亮到最晚。张建国扶了扶老花镜，钢笔尖在稿纸上沙沙游走，校对符号画得比手术刀还精准。窗台上那盆吊兰垂下的藤蔓快要触到地板——这是他进厂那年从门卫老周那儿掐的枝，如今老周孙子都上初中了。
"张师傅，劳驾您给看看这份急件。"编辑部主任又推来半尺高的稿纸，最上面那张油墨还没干透。墙上的啄木鸟挂钟指向十点一刻，走廊里飘来食堂的葱花饼香——那是给夜班工人准备的，张建国总说校对员不算一线工人，不配吃加餐。
钢笔帽在玻璃板上磕出轻响，他摸出抽屉里的铝饭盒。冷掉的馒头就着浓茶往下咽，胃里泛起的酸水混着油墨味在喉咙打转。三十年校对生涯，铅字换成了激光照排，油印机变成了数码印刷，只有他案头那瓶英雄牌蓝黑墨水始终没变。
"张老师，这份广告词您帮忙润色一下？"新来的大学生王璐探进半个身子，栗色卷发扫过门框上"校对重地"的铜牌。张建国瞥了眼她递来的文件，彩色扉页印着某品牌卫生巾广告，卡通奶牛正在草原上蹦迪。
钢笔尖悬在"超薄瞬吸"西个字上方，迟迟落不下去。王璐清脆的笑声在走廊回荡："您就当是给老黄牛写颁奖词嘛！"玻璃窗映出张建国花白的后脑勺，的确像极了老牛脖颈那撮倔强的鬃毛。
厂庆日前夜暴雨如注。张建国蹲在档案室核对历年样刊，湿透的解放鞋在水泥地上洇出水痕。后腰突然窜起的剧痛让他蜷成虾米，装订线勒进掌心的纹路比校对手册还深。急救车鸣笛穿透雨幕时，他正试图把散落的页码按117、118、119排序——虽然那其实是广告插页根本不需要编码。
病房里消毒水刺得人睁不开眼。主治医师举着胃镜片子首摇头："贲门溃疡都穿孔了，怎么现在才来？"张建国盯着护士撕止痛片包装的灵巧手指，突然想起今早那份汽车说明书还没校完。床头柜上的《现代校对实务》摊开在第248页，王璐用荧光笔标注的"电子校对系统操作指南"正朝他咧嘴笑。
出院那天正赶上社里推行无纸化办公。张建国摸着新配的液晶显示器，指尖在键盘上方犹豫不定。王璐的工位传来"叮咚"的邮件提示音，她三天前提交的校对报告正在大屏幕上滚动——用红色批注功能圈出的错误，比他半个月发现的还多。
梅雨季的潮气爬上玻璃窗，张建国把最后一份手写校样锁进铁皮柜。钥匙转动时带起细小的铜屑，落在柜门"1994年度先进工作者"的奖状上。走廊尽头传来欢快的脚步声，王璐哼着抖音神曲拐进电梯，发梢扫过新换的电子打卡机。
校对室第一次在七点前熄了灯。张建国站在公交站牌下，看着广告屏上那头会跳舞的电子奶牛，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铅字房老师傅的烟嗓："校对是给文字相面，错个标点都能要人命。"雨丝斜斜地穿过路灯，在他肩头织出半透明的工作服。
最后一班公交溅起水花，车载电视正在播放农业频道。画面里真正的老黄牛在夕阳下反刍，脖颈的褶皱里积着陈年草屑。张建国摸了摸公文包里温热的保温杯，枸杞在泛黄的茶汤里缓缓下沉，像极了校对符号里那些被圈出的错别字。
